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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信是有缘  作者:梁凤仪 书号:31079  时间:2017/7/18  字数:40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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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好声好气,逐家逐户地问:“章先生有上你们写字楼来吗?我这儿有事找他。”

  答案千遍一律,我完全不得要领。

  正在做最后一次尝试,才摇了电话号码,章德鉴就推门进来了。

  我没好气地挂断了线。

  望住我这老板,气急败坏之余还真有种放下心头大石的感觉。

  到底平安回来了。

  真是的,成年人耍小孩子的脾气,不明所以。

  很想狠狠地训他一顿,最低限度问:“为什么开小差不给我说一声?惹人牵挂。”

  回心一想,他是主来我是仆,纵有太多的关心,仍不适宜宾主易位,轻重倒置。

  泡在社会上头的日子尚浅,然而我已渐渐学会了凡事小心翼翼,不可冒失鲁莽,以免自招其辱。

  章氏是章德鉴的全资公司,他喜欢一把火将整间公司烧个光,还真有全权呢,我是他什么人了?

  因而,我若无其事地向他报告这个下午所发生的大小鲍事。

  章德鉴淡淡然答我一句:“你要下班了!”

  我愕然,有点莫名其妙,很觉得他牛头不搭马嘴。

  “今晚你不是约了人吃日本菜?”

  啊!我差点忘了,失声叫道:“对,钟致生等我!”

  我看看手表,还没有迟到,宽松地透一口气。

  “谢谢你,幸亏你提醒我,否则我记不起来,就要约了。”

  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文件,穿回外套,抓起手袋就走。

  “再见,明天见!”

  夺门而出,急急走到街上去时,才闪过一个念头,怎么章德鉴会知道我跟朋友有约?

  无论如何,他这么一提,我如此的一个回应,已经落实了一个事实。

  我正跟钟致生走在一起。

  刹那间,一种麻麻辣辣的难为情,充全身.甚不自在。

  男人当婚,女人当嫁,这是最正常的。

  年轻小子,拍拍拖、谈谈恋爱,最低限度有一两个异的约会,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对于健康生活,我有权追寻,何须鬼鬼祟祟?这种难为情不知从何而来?

  天下莫名其妙的事真多,一天里头,发生在别人与自己身上的就是一宗接着一宗。

  走到了约定地点,见到钟致生已在枯候。

  “对不起,刚才老板迟了回办公室,有些事要给他代完了才能下班。”

  “他是不是乐透了心呢?”

  “他?”

  “对,章德鉴,如此顺利地开创了一条生意门路,他应该天喜地。”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幸而,钟致生实在没有兴趣再追问下去,我也懒得向他复述今天下午的连篇怪事以及我曾有过的狼狈。

  谤本上,我不打算再把这宗事放在心上。

  太多的无事化小、小事化大,都只为人们太过执着地往牛角尖钻去。

  人们的智慧与感,只应用于一些对自己前途有建设的事物上头。

  这章德鉴无端失踪几小时,对谁有损失?有影响?

  我甩一甩那头短发,以这个惯性的动作,表示把几个小时以前的一总事忘个干净算了。

  我这人也真老土,跟钟致生坐到那家日本餐馆去,竟有无比的兴奋。

  老实说,我从未试过吃日本菜。

  钟致生点了几款不同的生鱼,把一些日本芥辣放到那小小的酱油碟内.调好了配计,让我试尝日本名菜。

  哗,一大片生鱼放进嘴里,软化甘香,其味无穷。再加上一股热腾腾的辣味直冲上鼻孔,连眼泪都冒出来,竟有一阵莫可明言的痛快!

  日本人如此晓得吃的艺术,果然物有所值。

  这顿饭吃得十分滋味,最重要是让我见识了世面,因而对致生也怀有感激的心。

  我到了吃甜品时,钟致生恳切地叫了我一声:“楚翘!”

  “嗯!”我答应着,一颗心依然放在那味道怪矣邙清香的茶叶雪糕上。

  “我今天去买了一什礼物,要送你!”

  他从西装袋里取出一个小礼盒。

  “送我?为什么呢?”我诧异。

  从没有人送过我什么东西。这种感觉的确新鲜,是有一点点受宠若惊吧!

  “不是说好了要替你庆祝?你替章氏做了笔大生意。”

  这个借口算不算漂亮,抑或强辞奇理?若真要论功行赏,摆庆功宴的应是章德鉴。

  钟致生兴致地把小锦盒放到我的面前来,以热切的眼种,鼓励着我即席拆开礼物。

  我把锦盒打开,竟是一条银制的颈链,镶工极端精致,款式很特别,线形,新颖之中更是活泼与高稚,兼而有之。跟我们的行货,完全不同格调,可以说,品质高很多倍。

  我不得不承认,实在是爰不释手。

  并非为了我喜欢首饰,我想,我是把之看成一件精美货品般研究,因此投入且神往。

  “这不是本港货?”我问道。

  “有眼光。意大利出品。买这个给你,既为纪念你的银器首饰打开非洲市场,也为给你一点点灵感,或者可以改进你们的质素。”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明天我就到厂里去,要他们依照这式样参制,并且要求他们手工尽量精致。

  非洲既是一个肯定的市场,只要货品益求,利钱可以赚得更深。

  我把锦盒盖起来,心头喜悦而兴奋。

  第一次清晰地觉得被受爱宠与关怀,原来如此温馨,暖洋洋的,整个人飘飘然,如翱翔于蓝天自云般畅快,眼前的人与物,都刹那间变得额外顺眼而可爱。

  至于兴奋的情绪,则肯定来自可能发掘出的工作突破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章氏的生意发展,竟这么的紧张与投入。

  “我不知该怎样谢你了。”我是诚意的,无功不受禄,实在无以为报。

  也许我的顾虑属于多余,因为在钟致生送我回家的路上,给了我一个报答他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念头是否太小家子气了。

  也许我是惊骇,以致有点不知所措,因而胡思想。

  钟致生只不过在跟我坐到计程车上时,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并没有挣扎,呆呆的,只一点紧张,身体僵直,正襟危坐,不知如何反应。

  经过这段日子的交往,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不去正视钟致生的心意。

  第17节

  扁天化之下,有谁个男子会得闲陪着你到处散心吃饭、赔小心、送礼物、管接管送,而完全当你是小妹妹或小朋友般看待?

  到了现今的一个摊牌的阶段,钟致生还真是用了一个斯文而含蓄的方法了吧!

  当他握着我的手时,脑子有一阵子的空白。

  随即想,我不挣脱,就等于认可。

  从此之后,我要更名正言顺地跟他走在一起了。

  我是真心诚意地愿意吗?

  直至睡到上去时,我仍不清自己的意向。

  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年纪了,男人当婚,女人当嫁,未尝不可呢。

  看来,跟钟致生这类男子交往下去,顶多过一两个年头,就能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跟着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就这样过一生了。

  世界上有绝人多数的女了,就是如此际遇的了。

  然.我为什么没觉得这顺理成章的发展是一重喜悦呢?

  从前在念小学时,明知自己要升上中学,以优异的考试成绩换取了分派到好学校去的结果,还是令我开心不已。再下来,念毕中学,考得上大学学府时,又是一番兴奋。

  都是顺势的阶段发展,心头犹有过五关闯六将的自豪。只到了这个时间,要由少女时代踏入少妇期,由娘家这个窝走进钟家去的话,一点异样的心情也没有。

  严格来说,是觉得不外如是,无可奈何。呀,其实,钟致生的条件有可能吸引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

  别说他人,单是老同学李念真,她的才干志气与前景必在我之上,却仍然恋恋不舍于男友钱其昌。

  拿钱其昌的条件跟钟致生比较,只怕他还要落在人后呢!

  钟致生最优越的两个条件是经济稳定以及品纯直。

  在今天,这是相当难脑粕贵的了。

  像我们这等年轻小伙子从大学校园走到社会里头苦干了两三个年头,手上会有多少余钱积聚?还不是足够自己花。别夸说有资格放下首期,供间小鲍寓,自立门户去。就算狠得下心,拿积蓄去买只像样一点的手表,都只仅仅够资格戴只金钢的劳力士而已。

  最现成的实例摆在自己跟前:母亲分明的罗唆难,我不知多希望能另起炉灶,跑到外头租间小单位,乐得放工后耳清静,自得其乐,不再教母亲管头管脚。

  然,摊开报纸的物业租售栏一看,租金贵得惊人。别说一个独立的公寓单位,我无法负担。就算分租间小睡房,都去掉薪金的近半数。

  租住一个小房间,不方便之处,又何其多,肯定有另外很多闲气要受。

  李念真的际遇,我常引以为戒。

  她毕业后,在中区靠近荷里活道附近租了一间尾房,虽说下班后关进睡房里,自成天地,无人騒扰。然,上洗手间、到厨房煮食、甚而在走廊打电话,全部要与其他并不相的同屋共住者打交道。好歹叫一声午安早晨,脸皮还要放得轻松,含笑意刻意展示和蔼,否则,人家一旦有了误会,生了嫌隙,朝见口晚见面时便不好过了。

  放工后反正还要花精力心思去应酬逢他人,为什么不干脆讨好相处家人算数?说到头来,还是血浓于水,感情上的三更穷来五更富,到底容易雨过天晴。

  每次摇电话找不到念真,最怕恳求她那包租婆留口讯,对方的语气每每令我难受得误以为自己向她求借金银钱帛似的。

  直至念真加了薪,自行安装了独立电话,我才算松一口气,想她亦然。

  每次去看念真回来,我就特别的觉得母亲与我共住的小鲍寓相当可爱。

  最低限度,我在房里太久太闷,还可以到客厅里伸伸懒。到底是自己地方,心上没有打搅的坏感觉。

  因而,要成家立室的话,若不能两口子搬到一个独立的小天地,还要租住房间,如要跟夫家的亲戚挤在一处相处的话,无疑使生活上的舒适收缩减退。忍受不来!

  少女情怀,当然有想过两情眷恋,哪怕屋漏更兼连夜雨的浪漫。自牺牲之中感受到深情的那份壮烈与坚强,从来都梦寐以求。

  然而,纵有共患难、同甘苦的情与理想,还真要找到那个值得与之携于合作的对象。

  我从不忘记,人们未必会因你的妥协而自愿修正对你的要求。为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与一份刻骨铭心的情感,而屡屡让步和牺牲,是可以的。若是只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个伴侣,而要无了期地委屈自己呢?那是很不相同的另一回事了。

  伟大的行为全仗伟人的心灵支撑。

  我并不能过分高估自己单靠血之躯去抵受压力的能力。

  人生的伴侣何其多。

  可以是一堆书、一撮朋友、一番事业、甚或一些嗜好,不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对象。

  我是比我的实际年龄世故成

  这有可能代表着一份早来的沧桑。

  然,我不介意,我立心好好保护自己。

  话说回来,若要谈婚论嫁,对方没有给予我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最低限度也要为我带来比较进步的生活方式。

  前者是缘份、是命定,无从努力。我亦强求不得。

  后者呢,只讲积聚而已,我有权注意、要求与选择。

  在这个层面上,钟致生已经有了相当的基础,他纵不能为我带来生命上的疯狂喜悦,也够资格给我安定的下半生。

  一下子想到那些银行中上级职员在退休时有一笔可观的公积金,我就苦笑,因不辨悲喜。

  悲哀的是人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今天已能预计到明天的发展,初踏江湖时已能看见退出武林后的情景,乏味寡情,甚而无聊至极。

  喜悦的是到底算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小经风险、小受磨难,已算相当福份。

  因而,跟定了钟致生,算是福份了。

  我轻叹。

  至于说,人品呢?相处以来,我未曾发觉致生有什么额外惹我憎厌的言行举止。

  很奇怪,我们还是在最初的表明动向意愿的阶段,我觉得跟他相处,已有点老夫老的气氛。

  太多的不言而喻,代表着沟通不成问题,可惜同时象征出平平无奇,缺乏刺与突破。

  章氏真的走运了,除了非洲的生意客路通畅无阻之外,其余美国的订单亦滔滔不绝,单是输往前者的银器首饰,与运进后者的女装丝袜,贸易金额竟高达每年六百多万。

  章德鉴和我实在忙得头昏脑涨,不亦乐乎。

  这天,章德鉴把一份早报放在我办公桌上,说:“我已刊登了一段雇用文员与信差的广告,想这一两内,就有应征的来信,你且挑选合意的录用,功夫太多,我们实在应付不来。”

  果然,应征信一大叠,花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才整理完比。

  而章德鉴又让我担任面试的主考官。

  这份职责带来了一份无比的喜悦与荣耀。

  我对那个叫方婉如的女孩子说:“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话才讲出口来,心上就有种前所未有的权威感。这种感觉原来很好受。

  第18节

  现在我明自为什么当权者会得抓紧权位不放,连我这么一个小职员,初尝当权者的架势,也使我心旌摇,很受用。

  这个方婉如比我还年轻,十九岁,刚预科毕业,念一年商科,现今一边做工,一边上夜校,考高级秘书文凭。

  就因为看上了她勤学这一点,因而录用她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决定因素,就是她可以立即上工。

  其他的求职者,最快也得候上两个星期,我怕自己都要忙死了。

  绝不夸大,这十天八天,因赶运货品,间奔波于厂房与中区写字楼之间,每至黄昏落才摸返公司去,坐下来整理文件。

  每晚直熬至十一时多,又披星赶月地赶回家去。

  母亲曾怪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了?差点比舞小姐还要晚下班!”

  我懒得分辩,赶紧蒙头入睡,随她想什么去。

  这一晚,又搞至十一时多,章德鉴对我说:“很晚了,一切留待明天吧!”

  我把档案簿合上,有点如释重负。

  “有人来送你回家去吗?”

  章德鉴这样问,是因为致生差不多晚晚都在十时左右摇电话来,讲好时间,在办公大厦门口等我,送我回家去的。

  今晚,没有电话,因而章德鉴有此一问。

  我摇摇头,自动解释:“致生今儿个晚上有朋友摆结婚酒,不来了。”

  “哦!”章德鉴轻轻地应了一声,就再没有什么表示了。

  我们是一块儿走出中环的大街上的。

  章德鉴为我扬手叫了部计程车,拉开车门时,他稍迟延了一秒钟,就说:“让我送你回家吧,这阵子街道上治安不是那么好!”坐到计程车上去时,我的疲累一下子发作了,把头枕在沙发上,身子稍稍滑下。

  我心里忽地警觉:怎么竟会忘了仪态了,对方还是我的老板呢!

  这微细的举动,看在有心人眼内,是可以起误会的。

  太过不拘束、不客气,只象征着自己以为跟对方的关系至为络密切了。

  我跟章德鉴,就是这种情况吗?

  苞在他后头工作近三年的日子,不错,很有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亲切。然,尊卑有别,我们依然有一份挥之不去的生疏与隔离,我怎么都忘了?怕是累昏了所致。

  于是,慌忙微微坐直身子。

  章德鉴一路上并不做声,他向来是个沉默的人。

  车是差不多已到目的地了,他才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分明看见他狠狠地,才跟我说话。

  “我们今年赚了一点钱,这真要多谢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真诚而客气,一时间不晓得回答。

  “我老想在公司里向你表示谢意,只因一忙,脑子里头只有公事,别的就记不起来了。”

  我原本可以回答一句半句,什么“托你鸿福”之类的客气话,只是总出不了口。

  只觉领受了他的感谢,很有点天公地道似的。

  我是确曾花了精神血汗在这章氏的生意上了。

  别的且不去说它了。其实在这么一间一人公司任职一年后,学晓了出入口生意的板斧门径,要转到较大规模的公司去,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反正经验已经到手,大可伺机跳槽,过桥板。

  然,我连报纸上的雇人栏,也一直懒得翻看。

  实行一心一意,要跟章德鉴做到章氏成功为止。

  才在上星期,我气冲冲地跑上厂房去,为着佛特尔公司的订单吵嚷不已,无非是对公事入心入肺的表现。

  我办事的原则是除非不答应客户,否则必定如期完成,断不能以任何借口,延迟货品赴寄的船期。

  这是基本的做生意于法,相信任何人都明自,并不是我一个如此,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如此反应,所以,厂房生产部控制时间失调,以致货品起货时间拖长,最能使我急如热窝上的蚂蚁。

  厂长给我解释说:“是我们那啤机出了问题,并非我们刻意迟起货。”

  我暴跳如雷,道:“故意与否根本不成问题,客户只看后果。后果无伤大雅,他管你是不是一番恶意。否则,就算是好意他也不理会。”

  我说错了吗?

  世界上太多好人做坏事了。

  我才不管谁是好人坏人,只不希望好事多磨,坏了大事。

  客户关系不是容易建立的,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非谨慎不可。我相信这绝对正确,而且百分之百。

  我也不管那厂长高兴不高兴,就此拉长了脸,坐着也不肯走,直至肯定他们的维修部人员把啤机修好,再加开夜班赶货,我才放心地离去。

  人是有惰的。只有不断有人在旁鞭策,才会发奋。

  那些工厂,多多订单都接到手里去,为求不要走漏生意,根本明明是心余力绌,于是很多良善的客户就会倒霉。只有凶巴巴、睁大牛眼的看牢着他起货的人,例如我,才会平安大吉。

  要好好地履行我的职责,是要用全心投入,加注甚多感情关怀在生意上,才可成事的。稍为疏散,功效就完全不同。

  我当然的听过那厂里头有些工友在背后取笑我:“这位小姐嘛,一点不像个小伙计,倒有点像老板娘的派头。”

  我才不管这些是是非非呢。

  总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对得起章德鉴而有余的。

  笔而,他对我认认真真的致谢,我倒是问心无愧地受落了。

  章德鉴又讷讷地问我一句:“今天你请的那个小女孩,还满意吧?”我考虑了片刻,然后,我点点头,说:“完全没有经验,可是我觉得她极之纯品,很受教,很好学!”

  “这已经足够了。在她身上,你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笑,是真的,才不过是一阵子之前的情景,我不也是个对出入口企业与制造业完全陌生的门外汉?现今就算不成专家,也是半个万事通了。世界上哪有学不来的工作与生意?

  有志者事竟成。

  章氏生意再好,目前仍然是蚊型公司,雇用的职员,首先要肯学肯做,最好是新人,有归属感的。否则,辛辛苦苦地把功夫教晓了伙计,他又另谋高就去,章氏就变了专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现今还没有资格慷慨地为社会培养人材。

  我于是说:“我没有什么大用,最好的一点也不过是够定,并不朝秦暮楚而已。”

  “希望在可见的将来,我都不会失去你。”

  章德鉴说这话时,双眼看住我,眸子泛着一层柔柔的光彩,似是有泪。

  我赶忙低下头去,不知为什么,不敢再跟他对望。

  当我再抬起头来时,一切巳回复常态。

  心中牵动一下,想,刚才大概只是自己感的幻觉而已。

  稍稍定下心来,才发觉我未曾回章德鉴的话。

  第19节

  为求使车内刹那出现的似觉尴尬的气氛轻松下来,我故意俏皮地说:“只要老板不嫌弃,没给我一个大信封的话,我仍是极愿意留在章氏效劳的。”

  章德鉴答:“我很感激,真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听得出里头的确放了真实感情,因而相当踏实,相当动听。

  我不期然自动再补充说:“跟在你身边这些日子,很有点与章氏共同成长的感觉。不嫌我说得夸张一点的话,公司对于我,又好像是个初生婴儿,我这个当保姆的对他爱护倍至,恨不得一直看着它快高长大,才叫称心如意呢。”

  我竟越说越高兴,歪着头陶醉一会,再加一句:“是真的,这不知是不是女容易有的情意结。”

  章德鉴听了,突然似是自语道:“到你有了自己真正的孩子时,就会分出轻重来了,事业工作毕竟犹在其次。”

  我愕然。

  车厢内的空气又刹那回复暧昧。

  章德鉴转过身来,望着我,问:“你的好事近了吗?”

  这一次,我认真而勇敢地看进章德鉴的瞳眸深处,如许的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我清晰地感到对方令我心怀紊乱。

  这种情绪是激动的,好受而又不好受,有它一定的震撼力。

  我实在无辞以对。

  章德鉴轻声地说:“致生给我提过,他刚刚向新记地产订购了一个建在北角山麓处的新楼单位,准备成家立室。”

  我一听,顿时停住了思考。

  钟致生这是独行独断,如果他把置业与婚姻连在一起做出安排的话,更属一厢情愿。

  听了章德鉴的报道,我没由来的有点震惊,更添些微愤怒。

  然而,总不方便将我的这个反应宣诸了口。

  我只得仍旧保持缄默。

  章德鉴看我不语,竟有点慌张,说:“对不起,我不是管什么闲事,只是…很有点为你们高兴,又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我追问。

  “担心你婚后会对章氏少了关注,或甚而变为全职家庭主妇,我就要损失一个好助手了。”

  “不用担心!”我冲口而出。

  章德鉴望住我的眼神,冒出了奇特而肯定的光彩,就为了我那句话吗?

  当你发觉到自己在某人心上的重要时,毋庸深究原委,感受必然是好的。

  我如果细心地想,这些年来,也只有章德鉴与钟致生两人确令我尝过这种被受重视与需要的感觉。

  前者代表我的事业,后者是我的爱情?

  无意地轻叹,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

  在我生命上的两宗大事,最高的成就,原来亦不过如此。

  我还苛求些什么呢?

  苦笑。

  章德鉴见我再度沉默,耐不住问:“是真的不用担心吗?”

  “不。”我肯定地点点头说。

  没有加上任何其他说话,只有一个单字。

  由得他自由地联想吧!

  叫他不用担心表示着我仍会逗留在章氏服务一个颇长日子,并不等于我不结婚,或甚至在短期内成家,改变身份。

  这到底是我的私事,并无需要向任何一个人代。

  倒是翌,钟致生打电话到公司来约我了班后去吃晚饭,我以并不太快的语气推辞了。

  我很有点生他的气。

  苞我“行”了一段日子,但也不能如此肯定地认定我非嫁给他不可。

  最低限度,他有诚意的话.很应该把他买楼的事跟我商量一下。

  摔下了他的电话时,我的脸色大概不怎么好看。以致于初来上工的方婉如以及那当信差的赵少波,都木讷而紧张地站在一旁,不动声地听候我发落似。

  总不成在人家一上工的日子,就给他们留个凶巴巴、难相处的印象。

  于是赶紧下了心里的翳闷与不快,重新展笑容,向他们解释工作的分配。

  私事跟公事必须分开来处理。

  最坏的情绪都不能带进办公室来,因为同事只是你工作上合作的伙伴,而非分担阁下情绪困扰的对象。

  一下子重投工作的怀抱,立即忙个不亦乐乎。早把对钟致生发脾气一事抛诸脑后。

  直至华灯初上,辘辘的饥肠提醒我要下班了。才走出大厦,一眼瞥见了钟致生像傻子般地直站在门口,分明是已呆在那儿好一会儿等我下班。神情有一点惶恐,也有一点盼望。

  未待他趋前开口说话,我的心就一下子软化下来。

  钟致生放慢了语调,问:“我等你下班,一同去吃饭好不好?”

  饭我当然要吃的,老早腹似雷鸣了。

  既是对方低声下气地求,我跟他吃一顿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坐到中环那家叫红宝石餐馆的时候,我老实不客气地立即大嚼。

  一个牛尾汤没吃完,跟着是足八安士重的西冷牛扒,再加甜品咖啡,还有点意犹未尽似,手里拿着个餐牌,舍不得放下来。

  能做的人很能吃,事在必然。

  苦力不也如是。

  做工处世还真真要透支大量精力的,非补充不可。

  钟致生笑问:“不生我的气了?”

  “谁生你的气?”

  “你今早说人累得不成话,今个儿晚上要早早回家去。”

  “对呀!人有权利改变主意,今早我累,今晚我饿,因而决定先吃了再睡,就是这么简单。”

  “楚翘!”致生伸过手来握了握我的“能不能答应别在一些承诺的事情上轻易改变主意?”

  我望住他,没有答。

  第20节

  如果我说:“听着钟致生,我不明白你之所指。”那就似乎过分惺惺作态了。

  现今世界,凡事讲率直,求效率,连谈恋爱都稍稍被这种风气感染了。

  或许因而缺了矫造作所生的情趣,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自明钟致生之所指。

  要一下子套取我的承诺,此事甚重大,我不能像吃顿饭般,随随便便地首肯。

  钟致生既已问了出来,一于破釜沉舟,要个水落石出的答案。也是很应该的。他继续问说:“这两天,我老想找个机会跟你说些未来的一些计划。”

  他随即补充:“有关我们二人的生活计划。”

  我一边拿起匙羹,搅动着咖啡,一边静听他的细诉。

  还未有充足的资料之前,无须自动自觉的想当然。

  很多工作上头学晓的行政道理,原来也是放诸四海而准,适用于私之上。

  “新记地产快要推出他们一个热门的地盘,在北角半山的山麓,将来港岛地铁站设在那儿,方便得不得了。

  “我有位好朋友在新记任职,曾重重地托他代我预定一个单位。面积虽不大,只七百多尺,然,客厅和主人房对正了维多利亚公园,风景蛮好的。

  “我的意思是…”钟致生深深地一口气,再说:“一个小家庭若建立其间,倒也有可观之处。最低限度出而作,入而归时,交通方便。夜来可凭栏远眺,这算起来还有相当的雅致。”

  是很合情合理的预算。

  我茫然。

  眼前的景象最清晰不过,婚后的生活是公一份,婆一份,每天营营役役完毕,也有一个不太差的安乐窝可供憩息。

  唾于而得的平淡安宁下半生,我是否愿意接受?

  生命似乎才刚刚开始,就把以后的生活放进一个既定模式里,对牢同一个人,做一些呆板的事情,直至老死。

  想想也真有种苍凉的感觉。

  我垂下头去,感慨万千。

  钟致生如以为我的沉默代表默认,那是错误的。

  我只在沉思,如何以一个较得体的方式向对方表达我的意向。

  千万别令致生难过,这是重要的。

  到底这些日子来,他在我生活上起过相当建设的作用。

  且我一下子令他太失望,是有责任要肩负的。

  无可否认,相以来,我并没有让致生知道,其实自己从不曾为我们的将来打算过。

  我的许许多多无可无不可的感情以至行动反应,是拖泥带水的,一直令致生逗留在相当高的寄望之中,才导致他今的有所要求。

  或者,公平一点的分析,对致生,我会不会有种骑牛找马的心态了?

  此念一生,我赫然一惊。

  从来不是个肆意占便宜的小人,怎么竟在如此严肃的终身大事上,处处只为自己着想,而漠视他人之会备受伤害?

  我想是不是小便宜就不去贪恋它,独独是有关终生幸福的大事,就不同了。

  利益冲突大,才见人心。

  谁会为小小的利益而坏了声名信誉呢?

  包深的惆怅。

  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望住钟致生。

  他的眼神焦灼,分明有股热炽的期望,浮动在一张涨得红通通的脸上。

  “致生,再好的计划都需要有适合的人选去推动,那就得看你的眼光和选择。”

  说到头来,我的回话相当谨慎,有点像跟对方谈生意的味道。

  处事宜慎。我可以引劣谠方踏入正题,但可以之过急,而至过分一厢情愿,有失身份。

  果然,致生急急地答我:“我以为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

  致生握着我的手不放,恳切地说:“我的对象当然是你。”

  “致生,我们还年轻,要谨慎考虑。”

  他慌忙截住我的话:“不,我不年轻了。或许年轻的只是你。我已经三十岁了!”

  “这算什么呢?”我笑:“章德鉴比你还要大!”

  “不要拿我跟他比。他是他,我是我。楚翘,你怎么老是放不开这姓章的?”

  致生的忽然动怒,触动了我的神经,我心怦怦跳,血脉开张。

  整张脸涨红得有种被烈火刹那烧热的感觉。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为自己申辩。

  因为,我的确想对致生说:“让我们把章氏打理得更上轨道之后,才再谈儿女婚嫁之事吧!”

  致生其实没有小题大做,他预测得十分准确。

  我是有点儿不放过姓章的意向,屡把章氏的一盘生意放在我生活上的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上。

  可是,我的确有权恼怒。

  因为致生的语气是暧昧而含糊不清的,听进我的耳里,似乎要说我跟章德鉴的关系如何纠得近乎猥琐了!

  钟致生稍微低下头去,不敢直视我的眼光,说:“对不起,我有点言过其实,楚翘,请原谅。不知为什么,我对章德鉴总有份不放心,从第一天开始认识你,就已存在心头。这些日子来,看见你整个人、整个心完完全全地投入工作之内,章氏好像把你整个人噬似的,我就更加牵挂。我不希望将来的子,会把大部分的时间与关注放在老板身上。”

  “致生,这话真是言之过早。”

  对方的一番挚诚解释,让我平了平气。

  无沦如何,他对我的重视是一番好意。

  然,趁此机会,我总应该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以免以后,最低限度在可见的将来,要负上感情误导的责任。

  “致生,我同意你的说话,一个女孩子结婚了,应放家庭在首位。在我未曾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之时,我不应更换我的角色。”

  “楚翘,你的那份工也不过尔尔。”

  这可以是很伤自尊心的一句话。只是致生以焦虑而诚恳的语气说出来,感觉并不难受…

  我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就是为了平庸的一份工作之后有个吸引我的章德鉴,故而令我恋恋不舍吗?

  不,不是这样的。

  第21节

  这几年来,我从低做起,工作成绩从无到有,这份努力的历程,令我愉快,且渐具自信。

  现今就要我金盆洗手的话,是太意犹未尽了。

  我从未曾想过自已有担演贤良母的潜质,可是,作为一个专注的独立职业女,确实已具雏型。得来不易,我舍不得放弃。

  我设法子定一定心,组织好辞藻,给致生略作解释。

  他当然失望。

  “楚翘,是我们的感情基础不够巩固,而令你犹豫吗?”

  既然他直截了当地问到关节儿上头去,我也不妨更坦白:“感情的滋长也需假以时,是吧?我们的很多缺点,相信彼此都未有机会经验到,一下子下结沦,不是好事。”

  “房子要两年后才落成,我们其实有时间。”

  我笑。

  这算是妥协与让步了,是吗?

  致生付予我的感情是肯定比我付予他的多,这应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不知从哪时开始,致生每次送我回家去,总要在我家门前把我抱一抱,接一个吻,才肯离去。

  这一晚,他的情尤甚。

  我差一点要窒息过去。

  是要这样子,才可以稍稍慰藉致生的失望,或甚至恐惧吗?

  我只有知情识趣地尽量迁就他算了。

  睡到上去时,我开始辗转反侧。

  把致生对我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想,心上七上八落,无法安稳。

  最令我震惊的是,长此以往下去,不知是何结局?大概非至跟致生跑进大会堂去是不会结束的。

  如此一来,我岂不是一直只作原地跑,并没有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包难辞其咎的是,我始终狠不下心,斩钉截铁地给致生说出我的感觉。

  我应该对他说:“致生,不是这样的,爱情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爱情并不等于非要归宿不可。

  “一男一女蓦然发现非有对方存在于生活上与心上不可,完全没有计算过、想过要如何的一步一步争取所有物质需要。若能长相厮守,竭尽所能做一些令对方快的事,否则,只须把他放在心上,永远地放在心上即可。”

  我没有讲出这个感觉。

  因为,我向现实低头。

  我仍然毫不爽快地把致生的感情勾留下来,只为我自私。

  万一再苦苦地干上几年,纵使事业比如今更胜一筹,然而人老珠黄,再找不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就这样孤伶伶、冷清清地过掉一世了,是吗?

  想一想,都已不寒而栗。

  母亲就是个摆在我眼前的实例。

  从前父亲在世,老夫老也不见得终有讲不完的话题,然,有个老伴在身旁穿来去,气氛总是暖烘烘的。

  直至父亲去世,母亲就一手抓住了我,拿我当成老爸的替身。

  有那时那刻,我外出夜归,母亲就牵挂,额外地觉得自己凄清愁苦寂寞,候至我回家来,一定是絮絮不休地吐苦水,烦得要命。

  惟其我在家里了,哪怕是闷声不响地倒在上看书、睡觉或观赏电视,母亲的心就能安顿下来。

  她老是说:“后生儿女不明自老年人的心理,有个人在自己左右,在需要时可以有声有气就好。”

  多年的体验,使我或多或少能领会她的心情与需要。

  甚至如今影响着我的行事与抉择。

  少有的心烦气躁,挥之不去。

  翌中午,我把念真约出来午膳。

  看上去,我比李念真更像个失恋的人。

  毕竟一个晚上失眠,黑眼圈立即义不容辞地跑出来亮相,教我无所遁形。

  反倒是念真,精神奕奕,双目炯炯有神,皮光滑,比前些时更见窈窕而婀娜。

  念真瞧我一眼,说:“你的神情并不轻快!”

  “太对了,情绪极度混淆,想不通的事很多。”

  “公事还是私事?”念真才问出口,立即补充:“也是白问,九成是私事。若是公事的话,还不简单,一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拍拍股就可以走,另起炉灶。”

  “对,是人的选择呢,就艰难百倍了。社会再人浮于事,理想的工作还是会找得到,不比结婚对象。”

  “已到这么个最后关头?”念真问。

  “对方是认真了一点点。”

  “你呢?”

  我?我与钟致生?

  “不置可否。”

  “原是肋,食而无味,弃之可惜吗?”

  “那你又未免讲得过分了一点,致生不致于差到那个地步。”

  “显然也不见得能绝对的打动你的芳心,否则,问题根本不存在了,是吗?”

  念真果然一针见血。

  “应该怎么办?我并不想连累人家。”

  “看看我的例子,自明所以。”

  李念真说着这话时,脸上抹过一阵淡淡的哀愁,更见她的温柔荏弱可爱。

  人家说,真正失恋的女子是额外地漂亮的,信吗?

  “楚翘,你真以为如今还有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故事了?谁不是在公在私,都是寻到了更好的,就摇曳蝉声过别枝?”

  李念真微微叹一口气:“钱其昌是聪明人,他其实一直没有什么委屈,在未遇到更适合自己的对象时,他守在我身边,心甘情愿支持我发展事业。有那么一,他遇上别人,才蓦然发觉我冷落了他,他再不能忍受下去,于是提出分手。我其实自始至终还是旧时模样,只在最后关头让人家名正言顺地把那个黑锅往我肩上一搁,狠狠地教我无辜地后悔了好一阵子。”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人在没有选择之下,所表现的忠贞,是不必评价太高的。

  “楚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怪钱其昌,将来,我看那姓钟的也不便怪你。”

  第22节

  说得对。

  如果钟致生就在今天遇到了一个比我更动人的姑娘,即使我愿意立即辞工不干,专心致志地做归家娘,他还是会嫌我的。

  既没有作出任何承诺,彼此其实都在公平选择。

  我还担心些什么呢?

  最应该全神贯注的是投入工作。

  章氏的发展步伐的确神速得不只令我们满意,且近乎诧异。

  章德鉴应佛特尔的邀请,在半年内飞去非洲两次,向他们争取到更优惠的贸易条件,也由于我们货期准确以及品质上乘,故此也接了佛特尔其他货品的订单。

  在章德鉴离港期间,章氏的大本营由我把守。

  就在这大半年光景,章氏最要紧的事是写字楼搬迁,因为单是职员,已经由四人变成九人。

  我给李念真摇了个电话,托她问了一些有关地产的行情,然后才给章德鉴报告说:“我主张自置物业,反正首期能拿得出来的话,月供数目跟租金相去不远。”

  章德鉴差不多毫不考虑地答道:“你抓主意好了。”

  我知道这最近一年,公司是的确有相当盈余的。

  只没想到章德鉴会如许信任我。

  别说他对物业的选择毫无异议,甚至他赴海外公干前,把一笔款项拨到一个特别户口上面去,安排了我签批的认可手续,直接由我全权负责。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我当然更全心全意,悉力以赴。

  我兴致地跑到致生跟前去,煞有介事地跟他商议物业按揭事宜。我说:“致生,我要较长的分期付款年期以及较小的首期金额。”

  “商业楼宇贷款的条件不比住宅。”

  “这儿是香港。”

  “什么意思呢?”

  我坐直了身子,非常认真地说:“香港是个崇尚货真价实、公平竞争的社会。你给予我们的条件没有别家银行好的话,做少了一笔稳固生意的是你们。”

  致生愕然:“这是什么话了?章德鉴自出身以来,就是我们银行的客户。”

  “这并不代表他要一生一世以任何条件跟你们做生意。”

  “楚翘,你比德鉴还要巴辣。德鉴是念旧的人!”

  “致生,这话怎么讲呢?你们银行从未试过免息贷款给章氏,是不是?

  “宾主关系密切并不同于恩重如山,这一点,你得搞清楚!既如是,彼此维系一向良好交往的方式是,你予我们额外的照顾,说到底对章氏的信心应不成问题。而我们呢,若在相同的条件之下选择银行服务,必以你们为首。这才算公平,对不对?”

  话是说得再坦白没有的了。

  我才不肯让永通银行以为章氏非靠它不行。一旦生了这个念头,就有“黄皮树了哥”的情况出现。

  今时今,以章氏的信誉以及我们在手上的订单,不见得没有银行倒履相

  所谓处生不如处,也是因个案不同而时真时假。

  譬如说一对男女月期间,彼此都额外迁就对方,过得十年八载之后,不言而喻。

  在建立一个新关系之时,为了争取良好印象,还真有甚多便宜可占。

  如果钟致生不知道早已有好几间银行向我们抛媚眼,送秋波,以特别优厚的条件与我们,以祈分一杯羹,他就未免太疏忽了。

  我们始终光顾永通银行,一为念旧,二为其他银行提出的条件虽优,那个条件上的差距,仍未致于吸引到令我们誓无返顾地破坏与永通的多年合作关系。

  世上无一人无一物是无价之宝。

  江湖上有教养的人只不过把道义的价格提升至天文数字而已。

  相反,如果永远有恃无恐,以为章氏有责任非跟他们来往不可,这就大错特错了。

  谁在今天对谁有不可解的责任?除了生儿要养之外,我差不多想不到其他。

  老实说,我不知多想趁机借用到新鲜的借贷名目,也跟其他银行建立关系,多一个水源,多一层指引,总是好的。

  为此,我在跟致生争论条件时,成竹在

  他说我什么?巴辣?

  简直是恭维。

  商场上行走的人被贸易对手称誉为“驯品”的话,相信得出来的成绩不过尔尔。

  品格是用来代自己,业绩是用以代老板的。我不介意将章德鉴放在首位。

  结果,致生让我说服了。我得以理想的按揭条件购入中环偏西的两层写字楼单位。

  就是因为有了信贷方面的额外支持,我把章德鉴留下来的给我调度的资金,应付了两层写字楼的首期。

  千金难买相连地。现今还用不着的一层,且先租出去,作弹处理,将来章氏一有发展,就可以收回自用。

  尤其是我跟李念真好好地研究过地产市道,对中区写字楼的前景相当看好。

  地产这回事,其实并不难懂。

  有人就必须有地,故此人烟越密集之处,地价就越贵。以此类推,该繁盛的地区,如果早已汇聚成不可替代的商业中心,而又再没有可能多出地皮来发展的话,地价只有益高昂。

  要另外建立一个商业或金融中心将之取代,并非易事。所花费的精神、时间、心血、金钱之大之多,倒不如干脆以高价争取现成的地点,乐得百事俱全为上算。

  况且,人们的惯性是不易改变的。

  住边香港的人,一过海,出了尖沙咀区,立时间浑身不自在。同样九龙人走在港岛上头,分明是一条电车路就可走通东西各区,偏偏觉得复杂无比。

  要人们以租金地价昂贵为理由,离弃中环,并不是一件易事。

  况且财雄势人的机构,充香江,他们老早把租值放在成本之内。

  念真笑着对我说:“男人在外头花天酒地,老把家中糟糠贬得一钱不值,到头来,要他离婚,又是难舍难分,习惯成自然是一大因素。”

  笔而念真非常鼓励我放胆买下中区两层写字楼物业。

  至于她怎么会举个如此怪异的例子,就不得而知了。我也无心探究。

  总之,念真在投资方面的修养比我,她的指点是值得考虑的。

  念真还介绍我阅读财经杂志,果然得益良多。

  其中一篇文章分析世界五大金融重要商业中心的物业价格,此时香港还是最便宜的,租值上相差的百分比相当大。

  于是我不妨推论,香港的繁盛程度仍可以容纳租金上一个肯定而乐观的升幅。

  我的投资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第23节

  章德鉴自海外业务旅行回港后,已可直接到新写字楼上班。

  有生以来,拥有他的第一个独立办公室,不期然地有一份顾盼自豪。

  在那一瞬间看章德鉴,年纪骤然轻了几岁。那端正的五官,似在轻松跳跃,却有一份快意似的。

  人是出落得更多一点点的英伟。

  我看得呆了。

  怎么成功真能让人看上去比前潇洒漂亮?竟不让那些中选了的香港小姐专美。

  章德鉴把他的办公室的门关起来,跟我商议:“楚翘,这些天来你累坏了。”

  我笑:“我有哪个时候不是累坏的呢?不要紧。”

  “我有要事跟你磋商。”

  我睁着眼,等待他的问题。

  “你看,我们发展多一门生意,好不好?”

  我仍然没回答,需要多一些资料才可以考虑出个所以然来。

  章德鉴继续说:“我去非洲的这几次,认识了一位在近年移民该地的朋友,名叫麦忠信的老先生,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年前在跟随他到非洲营商时,结识了当地的一位华侨,结婚生子,继承了岳父家的那个果园生意,也就落地生了。女儿在本埠,帮他经营旅行社的生意。这盘生意办得不怎么样,只为女孩儿家对生意经营到底天份有限,兴趣也不大!”

  说到这儿,章德鉴稍望我一眼,诚恐他言词之间有看低我的意思。

  我才不会这么小家子气。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我并不轻易妄自菲薄。

  “只为麦忠信的老一心偏着儿子,老想含饴孙度晚年,故亦再不愿回到本城来。麦忠信年华也差不多了,其他贸易生意要结束,也还不太难;只是那间旅行社,就此关闭了似乎可惜,到底是多年字号,很有些长期商业客户,维持开支是足够的,营运下去,可又没有大发展,故此希望能有人接手。”

  “他索价若干?”我立即问。

  “还未开价,大概很有得商量。”章德鉴诚恳而略带紧张地望住我问:“你认为可以考虑将之买下来吗?”

  “资料还未足够。原则上,我是赞成的。”

  理由十分简单,搬了新写字楼,地方宽敞了,人手加强了,各种用度使费增多了,如果生意种类与金额依然故我,就等于赚少了。

  趁那麦忠信老先生仍在香港,章德鉴带同我跟他见了两次面,很实在的研究那盘旅游生意。

  与此同时,我摇了个电话给一位大学同学廖海慧,约她见面。

  廖海慧目前在旅游协会任职,晋升得相当快。在大学里头,她其实比我高两班,然,因为同住女生宿舍,故而相当谙。

  我开门见山地问:“海慧,旅行社的生意好不好做?”

  海慧答:“前景是有的。现今的趋势已经明显,本城的人对于便捷的交通已经起了良好的回应,大家都肯把头探出去,看看世界。另一方面,来香港旅游的人,数字在这几年是直线上升,因为内地开放的缘故,停留在香港的需要和吸引力更大。旅行社的生意量是乐观的。”

  海慧还向我提供了他们记录下来的港人外游与旅客访港的数字,年来跃升的百分比是惊人的。

  然而,有市场只是第一步证明生意有可为,并不等于盈利丰富、甚至会有钱赚。

  有很多生意,都是其门如市,结算下来,仍要亏损,教人啼笑皆非、哭无泪。

  旅游业生意不知会不会有这层顾忌?

  以此相问,廖海慧老实地答:“楚翘,你问对了,办旅行社正正是有这个毛病。生意额多,然而,盈利比例并不大。不过,有个好处是有大量现金,通量广。”

  那就是说,要看经营的手腕了。

  如果可以控制成本,主要是写字楼租金与职员薪金、宣传广告等,而又同时能将手上的现金尽量发挥作用,才能使盈利增加。

  我已心中有数。

  除了海慧之外,我又切切实实地跟李念真商量,主要是想看清楚本城的投资气候概况。

  现今每个家庭计划都把投资放在一个重要地位上去。单靠一份牛工,以及退休后的公积金,是绝对入不敷支的。

  家庭也只不过是商业机构的缩影。

  能够把赚回来的钱,作为投资本钱,是累积资产的捷径。

  最近,我又读了一篇关于美国社会的经济营运文章。美国人是越来越流行先使未来钱了。每人都将自己手上持有的一切资产,拿去典当,套取现金,再放到各类形态的投资之上。

  那些资产,除了是指固定的实物资产,例如房屋、股票、债券、汽车等之外,还包括个人的学识、职业、专业资格在内。换言之,每人都可以把自己的赚钱能力拿去抵押。

  财务集团对于这这等生意尤其踊跃。为数不少的医生、律师与画师则都被受鼓励,拿他们的执照去做按揭,帮助他们增加投资的本钱。

  事实上,专业人士的未来收入是相当稳固而肯定的。有学识的人,相对之下也是有品德的多,故而不会无端怠惰,而成为游手好闲、好食懒做的失业汉,且更不会在有能力之时不去清还欠债,故而做这种人的生意,是大有可为的。

  另一方面,专业人士是有固定优厚收入的高级打工仔,以自己的资历借贷作为投资本钱,无非是透支一笔早晚会放到口袋里的现金,以利息平衡通货膨,一般是游刃有余的。

  当一个人、一个家庭、推广而到一个机构,在有了固定的财政来源之后,而不思拓展方式,就未免跟不上风气而变成落伍了。

  何其不幸,社会进步神速得实在不可能再接受落伍一族,他们只会被求进步者抛挤,淘汰出局。

  香港当然是一个很能跟得上世界经济大气候转移的摩登城镇。

  欧美各大国仍然在经济进程上领之先,这是无容置疑的。

  从前香港并没有超级市场,主妇们就算刮风下雨都必要上街市,宁可溅得脚污渍泥泞,甘之如饴。整个中区的人午膳时间极短,也只有光顾云面铺,因为还没有快餐店。

  如今,紧随着欧美的步伐,各式超级市场以及即食快餐店,如雨后笋地林立本城。

  由此可以推论,章氏目前的生意方针若然是墨守成规下去,固然要吃亏,就是不把手上的资格与条件发挥净尽,也未免是失之臂。

  李念真对于我大展拳脚的概念是予以支持的。我们都一致看好本城的投资气候。

  不为什么,只为香江纵有千古隐忧,细细分析,仍有极多凌驾于竞争对手之上的条件。

  凡事凡人也要讲比较,再实际一点的分析是,没有对手颖而出,强而有力地取而代之,就依然要向旧有势力买几分账。要推翻本城,谈何容易?

  李念真说:“再一潭死水似的夫关系,再不堪而难于相处的糟糠之,仍有甚多牵丝拉藤的问题存在着,不容易了断。何况一个已挣扎多年而在国际上冒出头来的名城?”

  念真的分析是对的。

  就连纽约这个充着问题的城市,年前纽约州本身的财政甚至一度陷入困境,那个叫曼克顿的世界贸易金融中心,再没有半分可以发展的土地。然而,纽约市仍如那自由神像,高耸而屹立不倒。

  深信香江亦然。

  惟其不被取代,中长线的投资气候仍然会是好的。

  第24节

  李念真完全鼓励我放手去干。

  “楚翘,你且放心,凡事一理通,百理明,一盘生意也无非是一番人情而已。”

  说这话时,念真的表情是颇复杂的。固然决绝、肯定,而又微带凄楚,看在眼内,叫人不安。

  我下意识地觉得事有蹊跷,说:“且不谈公事,讲讲近况吧!”

  “乏善足陈!”

  一句话就已回绝一切,清清脆脆地挡了驾。

  我于是放下心了,纵使有不如意事发生,事态依然未严重到忍无可忍的最后关头,故而不便宣诸于口。

  现今在社会上浸过一段日子的职业女,已经自修苦练得成了了。除非事件属普通质,不妨拿出来讨论,否则,所有严肃紧张而又密切关系个人的困扰,都不便张扬,完全到肚子里,硬生生地消化掉。

  只要能忍得下的委屈与艰难,都视之为家常便饭了。

  市场调查的功夫做足之后,我才具体汇报章德鉴。并且做出了一个建议:“如今,麦老先生要找人买下他的这盘生意,也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们要揽上身做呢,也非有一定的保障不可。”

  开场自讲完,踏入正题。我认为收购麦氏的那间叫适意的旅行社,定价一定要低于股市平均的市价盈利率。

  章德鉴微微错愕,望住我,一脸的问号。

  不知他是奇怪我从何时开始已经晓得计算市价盈利率?抑或骇异我开的价钱?

  人的成长是很奇怪的一回事。

  从前,由小孩而踏入中童的那个阶段,是一朝醒来,就不再喜欢洋囡囡、雪糕和糖果了。又自那么一天,竟发觉自己看见异同学时,不由得会红了脸,知道有些说话不该说,那就是个少女时期的开始了。

  同样道理,在商场上,也是顷夕之间,就成起来,开了窍,知所进退,脑筋彷如海绵,轻而易举地尽情收有关商业知识,连中阅读财经新闻都由枯燥乏味而至融汇贯通,举一反三。

  做生意当然最紧要是讲何时翻本,期限越短,风险越小,利钱越大。

  目下股票市场上的各上市公司,一般的市价盈利率都不过十倍的话,私人公司除非有极强劲的盈利力量,并具十足保障,否则价钱断不可以跟上市公司看齐。

  镑行各业讲的也不过是供求问题,一旦上了市,有群众作为承购基础,需求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保证,自不可同而语。

  私人公司要求出售,对象好比婚姻,合拍的自然水到渠成,否则,也不过是互相细心审度好处,才能定夺去向。

  这间适意旅行社之于章氏,我私下想,也真有点如我和钟致生的情况,要好好权衡轻重。我们这一方面,既无非对方不可的情况,就不急于成。除非骤然出现一个明显的绝对有利于自己的条件,才易于做出定夺。

  第二个易的条件就是付款要分阶段,绝不能一次过付清收购价。最后的一个清还期定于三年之后。且要视乎届时生意额的多寡而有伸缩

  再具体一点说,就是如果第三年的生意额达到一个既定的理想水平,我们依足原来所讲的数目清付,万一生意额下降,则依比例而减缩末期款项,当然,如果生意额上升,章氏亦会按照比例而增加收购数目。

  章德鉴问:“楚翘,我们的条件是否厉害了一点?”

  “见仁见智。在商言商呢,这种出售方式并不是我新创。且急于出售的并非我们,而是对方。”

  我又补充:“人情还人情,数要分明。除非你看成是纯粹友谊帮忙质,始作别论。”

  “你看呢?”

  “我看这种情的表达最差劲没有。要贴补朋友,倒不如真金自银,明码实价,自己还有个确实的预算。

  “要打开门做生意,牵一发而动全身,张罗一番,少点利益也会得不偿失,且朋友并不一定知情领情,真正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何必?”

  我看得出来,章德鉴是有点为难,他一向都是个沉实仁厚的人,要他埋头苦干,绝对不成问题。别说要他投机取巧,就是要他花言巧语,或锱铢计较,他都觉得为难。

  于是,我说:“如果你觉得跟麦先生相,不好开口讲价的话,就由我代表你表达这些意思吧!反正你就这几天又得跑美国和非洲一趟。”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在章德鉴启程之后,我约见麦忠信。

  他把那位跟在他身边打理旅行社生意的女儿麦浩铃也带在身边,跟我一起谈适意旅行社的收购条件。

  提到我们的建议,麦忠信有一点点的为难,先自沉,并不说什么。

  那位麦浩铃小姐差不多嗤之以鼻,慌忙答:“这跟明明刀地抢掠有什么分别呢?未听过条件有比这更苛的了!”

  听了她这句话,我才细心地看了麦浩铃几眼。人并不漂亮,然五官还算端正,眼耳口鼻分开来观赏,每一样都不错,挤在一起时,气氛就显得狭隘,跟她的言语都无异是显了小家相。

  我仍以平和的语气答她:“是有分别的,若是明刀明地抢掠,你一定非双手奉送不可,否则出不了我们章氏的大门。但如今呢,文明地讲生意,合则成,不合也还是朋友,你们随时上来小坐闲谈。”

  麦浩铃的面色立时间变紫。

  麦忠信显然不女儿下不了台,慌忙接腔:“也不是说条件是否苛刻的问题,只是既如阮小姐说的在商言商,自然是卖者想抬高卖价,买者又想低买价,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这才是一个生意人说的话,我格外和善地对麦忠信说:“麦先生的确是明白人,这是太好了。”

  称赞麦忠信,也等于贬低麦浩铃。

  我的情不自,话出无心,显然听在麦浩铃的耳朵里,更不受用。她的面色一直没有好转过来。

  麦忠信很诚恳地要求:“能否在价钱方面再添多一点点,我跟章德鉴是谈得来的朋友,且看重他年少有为,很佩服他的刻苦耐劳。辛苦经营的生意能所托得人,心里比较安乐,故而才着实地跟他洽谈。

  “生意之外还添上这番友情,希望阮小姐能把价钱提高一点。”

  我说:“价钱其实是章先生跟支持我们经营生意的银行家给我们拿主意定下来的。”

  我这么一说,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免章德鉴难为情,我也有后路可退,故而继续说:“若价钱提高了,而我们所得的信贷限额不变,那就等于要多拿现金方能跟麦先生易。并非说适意不值这个钱,而是我们有实际上的困难。”

  第25节

  我决定不在价钱上让步,因为我一旦减价,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可以全权拿主意的身份。这种不必要的荣誉,对生意只有阻碍,没有帮助,就不必急于揽上身。

  且行政秘诀之一是凡是对贸易对手建议都必是最深思虑的结果,免得过,绝不能不停更改。若能被动摇一分一亳,可能招致对方的得寸进尺,继而至大失预算。

  笔此我语气虽然松软,但在条件的商议上根本半步都不肯退让。实行软硬兼施:“实不相瞒,旅行社的生意,我们还真正是外行,其实应该不不做,但章先生觉得适意的根基稳固,就算转了手,麦先生答应并不向外张扬,实行借助你的威望,稳住生意,我们才有信心努力摸索。且接办后有什么困难,章先生可不时趁赴非洲之便,求教于麦先生,有这个后盾在,我们始放得下心。”

  我继续鼓其如簧之舌,说:“至于价钱和付款方式,牵涉到章先生临行前跟银行商议定的信贷数目,若有所更改,那就等他回来后,再与银行联络,才能给麦先生答复,反正也不急!”

  我当然知道不急的是我们,而不是麦氏一家。

  果然,三之后,麦忠信就同意到律师楼签妥所有过户转售手续,与老匆匆上道。

  我开始接管适意旅行社。

  无可避免,有很多事务上头的代功夫,要跟麦浩铃接触。

  她并不打算随父母定居非洲,适意转手后,她的出路如何,我没有兴趣打探。

  事实上,自从第一次见面,跟她言语上起了冲突,彼此心里头多少会有嫌隙。

  这是女人的小家子气表现吧?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浅,大慨未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化境,也是值得原谅的。

  事实摆在面前,麦浩铃的合作态度很差强人意。

  每次跟她坐在办公室内讨论旅行社的运作情况,她总是对我提出的问题,有抗拒

  例如我问她:“对于导游的回佣问题,以前有一个定下来的制度吗?”

  麦浩铃就答:“以前是以前的事呢,你们现今接手,可以完全自立制度,谁能管得了。”

  这种算不算答案呢?

  我又问:“我们跟东南亚的酒店关系如何?”

  “有生意来往时,当然好的,都是那条到处杨梅一样花的道理。”

  我都没好气跟她纠下去,我怀疑她对手上的生意根本关心不足,以致很多事都不知就里。干脆自己亲力亲为,接触实际工作的职员,集合了各人的意见与情况,自己再列出各要点来,细心研究。

  适意的生意额显然还有发展的空间。因为我从廖海慧那儿得到了一些其他成功旅行社的资料,发觉同一职员人数,人家能包揽的业务就比我多许多。

  这现象显示,即使每月帐面上有些少盈余,也不等于尽了全力,以同样的人力物力支出,肯定能容纳更多的生意。

  又或者目前的员工,在质索上有问题,才不能发挥最高的工作效能。

  在章氏,我们的士气是绝对高昂的,每一个职员的工作量都无懈可击。这是章德鉴立的榜样,在一人公司期间,我们二人合起来处理的业务,根本上可以分开五个人来做。

  勤奋搏杀是章氏的门风,无人踏进我们的门口来加盟,而生例外。

  当然,章德鉴并不待薄职员。一直以来,我所得的薪酬递升都比较大机构的制度更为宽松慷慨。

  这种多劳多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惯例,行之经年,证实是皆大快。

  连工厂里头的工人都夜盼望生意兴隆,以能多一点超时工作的机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哪一些打工仔不希望以劳力多赚几文钱?尤其是年轻人,手上有的资产也不过是时间青春,如何不好好应用去。

  笔而,我非但不打算增人手,且在留意旧职员之中,谁个散漫怠惰的,先行劝告,再不长进,格杀勿论。

  在生意额方面,我不断寻找出路,利用着章氏年来的关系,接了一些工厂及银行职员年中度假外游的生意来做。

  如此一来,现有的人手就比以前忙碌得多,或者说是辛苦得多。

  突然有一天早上,我回到办公室去,方婉如竟面青白地给我报告,适意旅行社有三分之一的员工要离职,全递上了辞职信。

  骤听之下,不无心惊胆战。

  掉了三分之一的人手,非同小可,且此举绝对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士气一经打击,可能立即作鸟兽散,传坊间,当然影响客户信心。

  随即我叫自己冷静应付。要人急智生,就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我先坐下来,拆阅那一人叠的辞职信,措辞一式一样,只是签名有矣邙已,可见是联合的一致行动。

  我先看看辞职员工是否属于同一个部门,发觉都是分散在不同部门的。这使我放下了一半的心。

  即使他们一下子离去,都不会使工作的环节衔接发生问题,只需要留职的人肯共赴艰难便可:其次,我留意到各个辞职人士之中,只有一位是属于部门主管,是专职酒店联络事务的蔡芷琼,她是麦浩铃的好朋友。

  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有可能是她搞的鬼。

  理由很简单,其一,各个辞职的员工都不是高级职员,不见得能起一呼百应的推动作用。搅这种政治行动,必须有地位较高的人为首,推波助澜,始会成事。

  其二是在麦氏时代的适意,行政架构极之涣散,麦浩铃名义上是总经理,偏由于偏袒蔡芷琼,这位小姐的身份与架势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直至章氏接管了,情况当然有异。蔡芷琼非但不能如前的作威作福,而且在最近一次处理酒店业务上,犯了疏忽及才智不足的毛病,被我看在眼内,很实在地打击掉她的威风。

  事情发生于一个星马泰的旅行团上头。劣谟在抵达曼谷之后,摇电话回香港写字楼来哭诉,说原订的一家酒店,只能让适意的团友住一天,翌就得将他们迁徙到别家级数较差的酒店去,团友们当然有微言,齐齐催那劣谟想办法。

  叫她有什么办法好想呢?跟酒店经理几番涉仍不得要领,便只好越洋问上司的意见。

  那蔡芷琼非但不给劣谟想办法,还狠狠地把对方训斥一顿,说:“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没有酒店给团友住。很多旅行团到了目的地,没得入住酒店,要在大堂守候一晚,岂非更惨。我们收的费用,并没有指定非住一酒店不可。”

  她的这番说话,很不幸地被我听到了。

  真是大错特错。

  别家旅行社水准三,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供二的服务。如果做生意不抱有一的成绩,绝对是决策方针的严重失算。

  收了客户的钱,就以为可以轻率货,无疑自绝后路,将来的口碑,所发挥的作用比目前手上的盈利更重要。

  我尤其不喜欢当下属有疑难求助时,身为上司的不由分说就骂得人家狗血淋头,怎能服众?更不必指望下属后会把工作困难提出来有商有量,得过且过便算数!

  我也不好在众人面前数落地,只接通了电话,把情况问得一清二楚。

  第26节

  原来的酒店也有难处,只为刚有一个国际会议在酒店举行,应该在昨天就结束了,参加会议的人却有一半留下来观光数天,于是房间的分配失控。

  我想了想,立即拨电话问廖海慧,看她有没有相朋友在泰国那间酒店工作,海慧跟酒店的营业经理相认识,连忙把名字给我。

  对方是泰国人,英文名叫珍妮,跟海慧一同参加过多个国际酒店学会议,因而络。我把电话接通之后,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且说:“适意旅行社是你们酒店的老主顾,且就在这几个月内增加了不少生意额,又是从来不欠数的一个客户。能有这种成绩,全仗坚持对团友的服务水准。你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你们酒店若珍惜有实力的客户,则更明白我们为何如此紧张,怕得失团友了!”

  看上去,对方似是个商场上手腕玲珑,且是个讲道理的人。

  她爽快地答道:“我明白。不过,目前我们酒店的确有困难,当然,困难应由我负责解决,请给我半小时,我回电话给你。”

  果然言而有信,珍妮复电话时说:“是真的迫不得已,非要你们的团友明天搬到另一间酒店去不可。然,酒店就在我们毗邻,是一的五星级酒店,明天你们团友出外观光时,会由我们的职员把他们房内的行李妥当送过去,分别放在他们的睡房内,并不劳烦他们。我跟海慧相,更不敢怠慢好客户。将来有机会见面,容我再宴客面谢!”

  “请我倒不必了,如果你们酒店有心,倒不如就请团友吃餐晚饭,以补偿他们心理上的不安,行吗?”

  “当然。相请不如偶遇,我很喜欢让他们知道酒店其实非常珍惜他们的。细节就请你的劣谟跟我们安排好了!如见到海慧,请代问候!”

  要工作成绩理想其实只有一道板斧,万试万验,就是一定要提出要求。要求贸易对手、要求下属同事、甚至要求上司老板,当然的更须要求自己。

  每个人都事务繁多,必有兼顾不来,而至于疏忽之处。惟其有人向他们情真意切,绝不放松地提出要求,才会易于作出回应。

  晓得提出要求,也正是提炼别人潜质的最有效方法。试卷发下来,无法不挖空心思地作答。

  蔡芷琼看着我表演的办事功夫,难为情至极。

  很多时,对待下属,不一定要对他们责骂,疾言厉只有行使于对方的确犯了大错,令人忍无可忍之时。否则,示范表演是有效的教学及指正方式之一种。

  当然,可能会引起对方产生技不如人的羞愧感觉,这就在乎其人的量度,是否肯虚心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而好好学习了。

  显然地,蔡芷琼的襟并不宽敞,因而在后的相处上,我发觉她对我起了防范与不甘之心。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要开路勇往直前,达到目的,过程往往免不了把挡在前面的人推倒。有哪一个到社会上头做事的人,会备受全民爱戴?

  连耶稣都有叛徒!

  然而,叛徒要采取破坏的手段时,就不得不应付了。

  我应付那三分之一员工的集体辞职的方式分为几部曲。

  首先,我立即打电话给钟致生,记得他提过,跟一位猎头公司的主管相,只因银行职员随着本城金融财经股票的兴旺,而变得供不应求,钟致生经常要跟猎头公司联络,银行是他们的大客户。

  找到了猎头公司,道明来意,急聘一位有旅行社服务经验的经理,最好对酒店安排工作有认识的。

  事有凑巧,猎头公司刚风闻有家旅行社的副经理叫余正添的辞职,便立即替我安排。

  本港是个讲求效率的城市,只一个早上,我便跟余正添见了面,谈妥合作条件,这包括代他赔偿提早离职的薪金,他翌便可上班。

  苞着我在章氏的会议室内,利用午膳时间,召见了其余各个部门的主管,诚恳地向他们保证:“公司这阵子的生意多起来,人手却没有增加,而且很可能有部分同事对公司的信心不大,畏难而引退。在没有人手补足之前,各位的功夫会更紧一点。

  “然,我们年轻人到社会上头做事,是求财第一,求气最划不来。章氏的作风是有福必与同事分享,然老板刚买下这盘生意,必须先节继开源,一段时间始见成效,这段日子正正是难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谁参与一同努力,没有被遗忘的理由。

  “还有三个月就是年底,各位是愿意前功尽废,抑或咬紧牙关再挨九十,看公司如何对待你们,才做后前途的打算呢?”

  镑部门主管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并不希望适意有什么不必要的人事纠纷,且答允肩负起自己部门妥善运作的责任。

  我的心已放下一大半,说:“那就请你们把我的这番话转告各同事去!至于那些有递辞职信的同事,如果他们要离职,不好勉强,但若果有为了一时冲动,而改变主意的,你们有权撕掉他们的辞职信。但请留意他们的工作表现,适意跟章氏都必须同一作风,多劳多得,我们并不需要放一半心,一半力在工作上头的职员。”

  结果我办公桌上只余一封辞职信,是蔡芷琼的。

  翌,当我带同余正添上适意的写字楼,介绍给各同事认识之后,我顺带嘱咐会计部:“余正添已来上班了,没有办公室是不方便的。蔡小姐既已辞职,倒不如给她支付多一个月的薪金,好使她早获自由,她的办公室也能让出来给余止添用。”

  对于公司毫无建设,反而有破坏的人与事,必须尽早清除。

  适意的同事眼看公司一下子就寻到了新人上班.并立即请领头搅事的蔡芷琼离去,加上有其他各部门主管的安抚,个个便都静静地沉着工作,且加倍努力。

  甚至那班递了辞职信的低级职员,一看风头火势,蛇无头不行,且又发觉自己走出适意的门,其实半点好处都没有,趁自己部门主管好歹不咎既往,让他们下得了台,也就快快装作若无其事的,各就各位,一心将功赎罪。

  其后,还是方婉如听回来的消息,告诉我:“的确是姓蔡的搅的鬼,她怂恿一些没主意的同事,说公司易主后,只有加添辛劳,而不见有实质补偿,一定得假以辞,才能令你正视员工福利,其实旨在为你添难题。”

  以公事予我为难,是废时失事之举。

  我对工作的信心,是独个儿领会培养巩固下来的,且山崩地裂,也不会动摇。

  至于说犒赏三军,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必须在打胜仗之后。

  到年底时,章氏与适意的员工没有一个不笑逐颜开。

  别说做职员的要先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心力,有了工作成绩,方提出奖赏要求。就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应该先有表现,才好比较得失。

  自己若是一无可取的话,又怎能要求人家回报呢?

  第27节

  过了年,母亲在我身边嗟叹:“你又大一岁,究竟何时你才跟那姓钟的成家立室去?”

  我没有做声。

  母亲又说:“你年纪不轻还是次要,我是真的要去便去,轮不到我做主的。要看到有人照顾你了,我这才去得安心。”

  我很不耐烦地说:“妈,请别说这些无聊话。在写字楼忙死,在家里烦死,怎么得了?”

  母亲看我一眼,问:“楚翘,你算是成了女强人的雏形了吧?说起话来女的脾气如此的暴躁!”

  母亲此话并非无理。

  然而,人毕竟是血之躯,承受的压力有限,一定要在一个时期之内找对象宣

  在外头,火毒大太阳底下都只是跟自己平起平坐,需要合作的人,谁也不欠谁,叫人怎么可以发脾气?

  所有从事业上头承受的委屈,由修养控制至一个极限,就会爆发。

  计时炸弹若在家中爆发呢,杀伤力再大,受害者是自己人,总容易说话,到底血浓于水。

  然而,也由于此,最易闹得与家里头的一位不而散。

  职业女的离婚率高,也不过是这番道理。

  苞李念真说起来,她摇头叹息,并做了补充:“也因为没有职业,缺乏寄托的家庭主妇,死捏着丈夫不放,婚于是离不成了。”

  我没有答腔,静待念真讲下去。她继而问我:“见到杜式薇没有?”

  我叹一口气:“她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彼此都忙,怎么见?你呢?有她的消息?”

  “不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消息。”

  “什么?她跟聂子俊?”

  “放心,不会出事。式薇无权无勇,手无寸铁,聂子俊是她在茫茫人海中的浮泡,她不会放松,怕淹死!”

  “聂子俊可待她好?”我问。

  “何谓好?又何谓不好呢?无非看你要求什么罢了?比方说你那老板章德鉴待你就顶好了,年底那份花红真是羡煞旁人,平呢,让你一把抓,自把自为。老实说,有千里马还须要有伯乐,没有他给予你自由发挥的机会,再有才干也不管用!这种老板若单纯以劳资关系而论,是好的。”

  念真说得口沫横飞,摊摊手继续发表意见:“而你阮楚翘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巴望人家大红花轿来娶你,谁知对方毫不知情,那他待你就太差了,是不是?”

  念真肯定是言出无心,可惜,听者未必无意。

  我脸上烫热一片。

  “都是供求平衡的问题!式薇她是求仁得仁,聂家供应她三餐饭,充足家用,还有宴会时穿金戴银的架势,堂堂正正可以见得人的身份,她还有什么奢求?管得了聂子俊在外头风花雪月呢,她没有这个资格了吧?”

  我呆了一呆,念真的语气太重,太有讥讽的火葯味,这不是她平襟所为,我不是不骇异的。

  “念真,请别忘了,式薇是我们的老同学、好朋友!”

  此言一出,念真脸色刹白,且眼全红,慌忙地低下头去。

  我看这是我过分的紧张,以致出言无状了。

  于是我连忙致歉:“念真,对不起,我并非存心指责你!”

  “不,不,不!”念真猛地摇头:“楚翘,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以这种轻蔑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朋友!”

  “也没有什么,闲来一两句话谁说重了,也不相干。既然大家是老同学,总是谅解的。”

  “我惭愧,的确,只为我恨那一种明知丈夫有了外遇,还死拉着不放的女人,因此而一古脑儿连式薇都埋怨在里头!”

  我愕然。

  念真抬起头来,泪盈于睫。

  “念真!”

  我伸手过去紧紧握着了她的手。

  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吧!念真的苦处尽在不言之中。

  我只能以万分忧虑的眼光望住念真。

  她稍稍平了气,拍着我的手背,以示安慰:“放心,我会照顾自己,我会把持得住!”

  然后她紧握着我的手,说:“楚翘,听我一句话,为了你的将来,必须珍惜那些能正正式式娶你为的男人。何必为口奔驰,营营役役于江湖之中?谁会珍惜你,非你不行呢?并不值得为一份工作而离弃归宿。”

  我哑然。

  不能说念真的话不对。

  没有一间机构少了一个职员而无法生存,即使那人如何得力得宠,依然有千万人在后头等着取而代之。

  那蔡芷琼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只要自己行差踏错一步,就立即被撵出局外去,有人可以于二十四小时之内坐到自己的办公室内,接收全部下属,一点也面不改容。想着,自己先寒起心来!

  到底家里头的女人,比较不容易取代。

  再有任何相处上的困难,克服起来都比较容易。

  有什么执拗,到头来是切不离皮,总是将就的多。

  除非立定志向,学足谭素莹,抱定独身主义,把精神心血全部为社会服务,实行在这世纪末从政去,也算是一番大事业。否则,蹉跎下去,岁月不留人,还不是早晚会走上李念真荆棘的道路。

  她就是错过了跟年轻大学时代就巳闹恋爱的钱其昌,如今就自然地认识上有妇之夫,惹下重重可以想象得出的烦恼!

  如果我也错过了钟致生,下场又将如何?

  回到办公室去,竟情不自地嘱负责人事部的同事把章氏与适意的员工记录给我看。

  不看犹可,一看之下,怕要急出一头白发来,只除了极年轻的几个信差是未婚之外,男同事都已婚了。真吓死人!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台头的直线电话就响起来。

  “是楚翘吗?”

  “致生。是你?”

  我的语调惊喜得令对方微微愕然,也差点叫自己难以置信。

  第28节

  很有点像一个骤然失的小童,在十字路口,彷徨无主,突然间的碰到一个亲属,平并不一定肯跟在他后头跑,单单是这情绪混乱得近乎失落的一刻,觉得对方额外可爱,一古脑儿,就冲前去,拖住了他的手。

  安全感!就是这么一回事。

  致生约我今晚早点下班,到北角那幢快落成的新大厦,看建筑公司陈列的示范单位。

  我答应了。

  示范单位内有专责介绍建筑材料,装修工作的职员,热烈地在招呼客户。

  那位职员跟钟致生互递名片后,很自然地说:“钟先生,钟太太找到了装修公司替新居效劳没有?建新装修是这建筑公司的附属机构,请考虑接受我们的服务。”

  我的脸霎时绯红,致生立即喜滋滋地拖住了我的手,并不分辩,竟一直兴致地跟对方认真地研究起楼与装修的问题来。

  直至我们坐到餐厅里头吃晚饭了,我的心仍卜卜跳,没有平伏。

  是晚,致生吃得特别的多,我则吃得额外的少。

  致生并没有再提出成家立室的要求,然,一整晚,他只是说:“你喜欢客厅什么颜色?米较调和,而且,将来要是转让,这个颜色也比较近乎一般人的喜爱,对吗?至于主人房的颜色配搭,就由你拿主意好了。”

  我一时没有答腔,他又问:“你会不会喜欢以粉红色为睡房作主?”

  我下意识地答:“不会。我最恨粉红色。”

  “感谢主,我也是。那么,白色好不好?会不会太难打理?”

  “灰蓝也是可以的。”我只好答。

  “太冷了吧?”致生想了想,立即改变口气:“随你吧!”

  就这样打开了滔滔不绝的话匣,无形中,代表一切。

  我不是不心知,不肚明的。

  只是心态在这三朝两内,急剧转移;也许工作过于紧张劳累,顿生希望自己有个安乐窝的怪感觉。

  晚饭后,致生没有提出新的节日,就送我回家去。

  “我从没有到过你家去拜会伯母,今天晚上可方便?”

  就在下车时,他讷讷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是时候了吧?

  我轻轻点了头。

  虽不至于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的感慨,但,事态发展,到底在顺理成章之外,还有一点点的迫于无奈。

  无奈于自己心头起了孤独的凄怆,无奈于女终归要屈服在家庭至上的传统观念上,无奈于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跟致生形成拖泥带水的感情关系,更无奈的是,我并没有其他选择。

  看见钟致生在我家大厦附近的士多,立即备办了该店最上乘的礼品,心头总算有点安慰,脸上也有光彩。

  我先按了铃,才再用自己的门钥开启大门,并且高声喊:“妈,妈,我回来了!致生也来看望你!”

  母亲自厨房里走出来,一脸的油污,头发也是蓬松的,手还戴着胶手套,分明在做着洗碗的功夫。

  她老人家一时间搞不清楚什么一回事,只答道:“什么事?高声叫嚷?”

  随即她看到站在我背后,傻乎乎地咧着嘴笑的钟致生。

  致生有点战战兢兢的,慌忙向她点头:“伯母,你好!”“啊!好!”妈妈骇异地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再瞥见致生手上那个老大的礼品果篮,才猛然醒悟到是什么一回事。

  “坐,坐!是钟先生吗?”

  “伯母,我叫致生!”

  “致生,好,好,致生,坐嘛!”母亲的神情是复杂而兴奋的,脸上有一点点应该高兴,却又不便太高兴的挣扎痕迹,添了滑稽,反而使她变得年轻,且营造了轻松的气氛。

  “楚翘,你干么不给我照会一声?看,我什么准备也没有,快去给钟先生倒杯茶!”

  一切都像足这一百几十年相传下来的相亲模式进行。

  样板的岳母见女婿表情与台辞,也真是全无新意。

  我一直坐着看母亲与致生玩着问答游戏。

  他们分明是初相识,然情景气氛效果反应,如此的似曾相识。

  人生,有什么突破?

  到了某个阶段,就上演某类戏,仅此而已。

  夜深人静,我躺到上去时,深深地感叹,几乎整夜的不成眠。

  也许因为疲累,这两三天回到公司去,我格外沉默。

  方婉如一直充任着我助手及秘书的职位,跟我尤其亲密,当然很觉得我的这个表现,忍不住寻了个适当的机会,笑眯眯地问:“这几天,睡得不好?”

  “对呀!你怎么知道?”

  方婉如道:“这是自然现象,我姐姐大婚之前的好几个星期,分明累得塌下来似,晚上一躺到上去,便又兴奋得睡不着了。人真是难堪,有悲凄之事,难以入睡,有可喜之事,也一样失眠!”

  我竟没有脸红,反而急得脸上一定显了一点苍白。

  “婉如,你说什么?”

  方婉如被我这样子一问,很难为情,久久才说:“不是说,你快要跟钟先生结婚了?”

  “谁说的?”

  “外面的同事都这么说。”

  第29节

  消息传得比当事人接受事实还要快!

  唉!

  并无羞涩、惊骇与兴奋。还只是感慨,说不出的层层叠叠的感慨。

  我的反应多少令婉如吃惊,她悄悄地退出了我的办公室。

  他们全知道了?

  我就没由来地伏在办公桌上,突然的失声痛哭起来。

  第一次,我在工作岗位上哭。

  不甘不忿不情不愿不舍得的情绪,一古脑儿凝聚心头。

  教我不过气来,只有放声大哭一场,才能宣抵消掉这股压力。

  要结束一个我并不完全愿意结束的阶段,要开始一个我并没有完全渴望开始的人生,是委屈的。

  然,情势比人强。

  再挣扎下去,又如何?

  有人会伸手出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不经不觉,我也等了这么些年了。

  我给自己的机会与时间,也真并不算少。

  若然蹉跎下去,我就要为心底的一个迷糊的幻象与憧憬而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包括母亲可能难以弥补的失望,与永恒的形单影只!

  真的划不来!

  哭过了,我拿出纸巾来,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重新补妆。

  苞着,投入工作。

  这些天,我额外地勤奋。同事们或以为我在不久将来要放大假,故此,拼命把功夫做妥。

  实则是,我不要自己再胡思想下去。

  家中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在忙个人的事宜。

  母亲名正言顺地在致生手上接过令旗,为我们张罗一切有关新居布置事宜。

  至于婚礼,我拒绝了母亲要广宴街坊邻里的要求,毅然决然地说:“我们旅行结婚!”

  “定了日子没有?”

  “没有!跋完功夫,即可成行。我们是开设旅行社的。”

  母亲白我一眼:“连婚姻大事都这么的无可无不可。”

  是的。悲哀不悲哀?我心里也嘲笑自己。

  这一阵子,我是什么人都没有见。

  我下意识地把自己收藏起来。

  致生是真有点乐极忘形了。

  既是胜券在握,就完全不介意我以赶办公事为借口,推掉他的约会。

  “反正我们长相厮守的日子正长呀!”致生在电话里轻松地说。

  我没有回应,轻轻挂断了线,由得对方以此作为我的默认。

  我跟母亲的见面时间也比平少。

  饼往,不论我多晚回到家里去,她总要坐到客厅去候我回来,罗唆几句,才心安的。

  现今呢,也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为花落谁家,已然大定,她就少心,母亲甚而直言不讳:“提心吊胆地管教女儿,无非都是为人家培养个好的老婆而已。”

  现今考试合格,毕业了,自然地松一口气。天下父母心,尽皆如此。

  鲍司里头的同事,我突然地懒得接触接见。反正没有出错,巴巴地盯住镑人的效率,务必要个个勤快,又是为什么呢?徒惹反感而已。

  为公司?公司现今已不是我的整个世界。

  为章德鉴?自己想想,也都觉得好笑。

  他是我什么人了?一凉一热、生老病死,甚而伤悲秋,无端烦恼,他有经过吗?有试过分担过我半点压力吗?

  没有。

  我和他的关系,是庄田里那个农夫与一头牛。

  鞠躬尽瘁之后,最好的待遇,还只不过由得我静静在牛栏内老死掉算数。

  他下来的功夫若是一下子做不妥当,只怕他会立即想尽办法把我打发掉。

  世界上没有心甘情愿自养伙计的老板。

  劳资关系会有什么突破?

  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因而,我也不要见章德鉴。

  是今非昔比了。

  我和他中不相见,又有何难?

  从前,一个小小写字楼,朝见口晚见面,对方消失一个下午,顿时因寂寞而成担挂。

  现今,两层写字楼,各据一个办公室,自成一国,有事还不过在对讲机代一切,无事就更河水不犯井水,恨不得互不侵犯,好证明业务运行妥当,并无障碍。

  是的,有朝一,章德鉴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发觉坐在里头工作的人不再是阮楚翘,也不会有太大的讶异,只要生意如常操作,谁坐我的位置都一样。

  我感?

  要真如此,也应该是一份迟来的触觉,早就应该领悟这番道理了。

  因而,这些天来,有什么公事,要跟他商议,我都只以办公室便条向他请示算了,不劳相见。章德鉴也只在便条上签批了掷还,如此而已,此之谓礼尚往来,彼此彼此。

  母亲的电话在黄昏时分搭进办公室里来。她气冲冲投诉说:“现今打电话找你,竟要过五关斩六将,被问个一清二楚,才可以跟你说话。这样子的派头,再发展下去,不知道要不要我拿出你的出生纸来跟我的身份证对正过,才许我母女相叙?”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

  鲍司规模稍具,有一个电话总机接线生,何足怪哉?再接到我办公室来,秘书会问一问来人资料,以便通传,也是她的份内事。

  并无对母亲不敬之处。就是有些人一旦受一点点阻拦,就以为被人家看轻了,竟没想到母亲亦在此列。

  第30节

  “楚翘,若不是看在有喜事在身,自是要发一顿脾气的。我这是打电话来提你,旅行结婚也要穿穿婚纱,拍个结婚照片,好留为纪念,我看你根本忙得连这件正经事也记不起来了吧?”

  说得实在对。我完全不像是在下个月就要出嫁的新娘子。

  “要不要我陪你去挑婚纱?”母亲问。

  “妈,你的功夫够多了,我约念真陪我好了。”

  念真也似乎是惟一令我提得起劲相见的一个人。

  周末,我们先约在一起吃午饭,才到附近的几家婚纱店去,随便挑一件合身的,预订日子,也就算了。

  踏进去专营新娘礼服的摄影院,人家是喜洋洋地拼命招呼,我是懒洋洋地敷衍,才试穿了一款,就像是夏日院庭内伸长舌头在乘凉憩息的狗,摊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就这一件成了!”我说。

  “阮小姐,我们刚起的这几件,款式可能更适合你呢。”

  我摆摆手:“永远有更适合自己的人与物在后头,试下去是没完没了,就这一件吧!”说这话时,我是负气的。

  走出新娘礼服店时,额上竟出细汗,刚才像打了一场小的仗。

  念真说:“走,我们去喝杯咖啡,你需要定一定神,我也有话跟你说。”

  坐在咖啡座去,差不多喝光了那杯咖啡,念真才开口:“对不起,楚翘,是我连累了你!”

  我震惊:“什么话,念真?”

  “是因为我的遭遇,我的感慨,使你抓住一个可以娶你为的人就决定结婚去吗?”

  “念真,你这是多疑了。”

  “不,楚翘,我是认真的。你毫不爱致生。”

  我默然。

  “对不对?”

  “这已经不是个只为相恋而结婚的时代。”

  此言一出,心内更是翻腾,一股温热直冲上眼眶。

  念真紧握着我的手。

  “楚翘,还不至于全无选择,迫虎跳墙的地步,是不是?”

  我摇头,猛地摇头,并不是回答念真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要甩去一个长存脑际的阴影。

  “楚翘,不是局中人,无法明自当第三者的苦恼。同样,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想象出心有所属,而又无从表达的委屈。然而,既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总要膛去承担,逃避怎么是办法?何况,你连试都不曾试过。”

  我木然。

  睁着眼,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清晰地碎落在餐桌的台布上。

  一个化脓已久的疮,突然地被戳穿了,血水汩汩而下,完全止不住。

  我心绞痛,无辞以对。

  “楚翘,请别怪责我如此率直。”念真惭愧地低垂着头,甚而不敢正视我。

  “不要紧,念真。这年头,连自己都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一味肆意地瞒骗,难得有人对我关心,表达诚意,我感谢。”

  我以手背拭干了泪。

  “我其实是忍不住了。”念真说:“看到你挑嫁衣时那副无奈,我才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应该不是误解。你其实心里只有一个人,章德鉴,是不是?”

  我抵着嘴,没有答。

  苞他,相识一大段日子之后,一下子要我正视对他的感情,我觉得为难。

  “是吗?念真,你认为如此?你看出来了?”

  我甚至向一个局外人求证,希望通过对方的冷静判决,帮助我肯定并承认这个事实。

  不是我没有承担一份感情痴恋的勇气,只是我仍有迷糊。

  念真微笑着说:“每次你谈及章德鉴,眼睛就发放着异样的光彩,亦不是一个下属对上司、雇员对雇主所能有的感情表现。楚翘,你谈到他时,连声音都抬高,特别的响亮。”

  我的脸一定是慢慢由苍白而变为酡红,浑身都不自在地需要微微动,以抵消那份不安。

  “我曾刻意在言语之间试探你,结果并没有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你突然间宣布要与钟致生结婚了,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错了,是吗?”

  “大错特错了。”念真重握我的手:“幸福的机会,虽云要仰仗上天的赐予,也要加上人力的推动,才能水到渠成。章德鉴不也是能名正言顺地娶你为的人吗?为什么要挑一个你并不以他为生活中心的、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我难于启齿。

  “楚翘,你的为难与顾虑,虽非多余,但问题关键也只不过是欠缺一点点心思的处理而已!

  我细味着念真的说话。

  没由来地突然觉得信心十足,再,打算接受挑战,可惜随即又气馁了。

  “米已成炊了!”我说。

  “结了婚的人,尚且可以离婚,何况是订了婚的?这今时今的尴尬,比起他的悔不当初,害人害己,实在微不足道。楚翘,个人幸福与生意前景的处理方式,其实大同小异,需要你大刀阔斧,去芜存菁时,你应该晓得怎样做?”

  念真一言惊醒梦中人。

  一夜的无眠。

  我思索得头痛裂。

  是的,到了这危急存亡的最后关头,我承认了对章德鉴的感情。

  苞钟致生结婚,不单令我情绪突然的失落,还是为一种从此要离开章德鉴的恐惧与不舍,蚀我心。

  曾几何时在人生战场上,携手抗敌,争取领土的好拍档,一下子待至和平,竟有种恋恋不舍、不愿分离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单来自习惯,更来自之所以肯困苦奋斗的坚忍。

  世界不同了,大概已很少很少的两情眷恋,是为着一刹那相见,彼此换的一个眼神。

  这是个纯情不再的时代。

  人们最真挚的感情,反而是在共同应付世途险阻、面对人情冷暖上头。

  男女的情怀又似回复到盘古初开的阶段。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亚当和夏娃,他俩是并无选择余地的要衷诚合作、建设安乐天地。对方的条件如何只在极次要的地步,在相处过程中的,彼此关怀与互相照应,积月累而成不可取代的感情。尤其甚者,一种不愿意失去依傍的浓烈感觉早已随血的运行蔓延全身。

  这种死生相许,建基于肯为对方苦干奋斗甚而牺牲以自保的层面上,正正是现代异关系的写照。

  我和章德鉴的确曾有过世间只余我俩,开山劈石,创造未来的历程。

  直至我们踏出一条生路,冲出一条胡同,放眼世界,看到花花绿绿的人群,五光十的事物,反而突然之间的起了一阵疏离与隔膜。

  于是他走他的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各自在接触的新天地内有不同际遇。

  再不去怀念、去扶触、去亲近过往的感情缘起,那就快要淡忘一切,而成陌路了。

  我怎么能迟至今才觉醒呢?

  然而,觉醒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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