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小说网将在第一时间更新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
阿苏小说网
阿苏小说网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穿越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狌奴新娘 舂情大发 红杏新芽 銹母攻略 落难公主 异域深渊 秘密暑假 红映残阳 四面飘雪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苏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书号:38811  时间:2017/8/22  字数:18245 
上一章   第19-20章 结局    下一章 ( 没有了 )
第19章

  会演一个月结束后,回到省城,文化娱乐似乎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地下舞会出现了,二十多岁的人没跳过宫廷化的圆舞曲,上来就是“披头士”时髦人都疯狂在迪斯科中。原来只能坐一半的话剧剧场,现在只三四成。《骆驼祥子》也好,参加话剧会演的新戏也好,都远不是舞会的对手。这么多年男女间在做革命同志,距离都是同志式的,现在可以摩肩擦背,终于使荷尔蒙得到合理释放。话剧是打不过荷尔蒙的。

  书记想出一个对策:把话剧团组成小分队,送戏下乡,县城里对省一级的剧团演员,就像省城里的人对电影明星,演个五场十场,戏圈子就建立起来了。

  一听要下到县城、乡镇去巡回演出,小菲心焦起来。这下子她的大后方要失守,孙百合可以乘虚而入,跟欧萸建立稳固的根据地。

  欧萸的长篇小说问世之后,上海、广州跑了一圈,回来大包小包地给小菲带回礼物。旧的家具和书籍以及钢琴都被退还,他却不再看得上那些岁月剥蚀的家具,也不愿它们提醒他那段生命低。虽然搬新房子暂时无望,他把家又布置得清雅宜人,家具极少,透着清教徒的超然和傲世。他却是让小菲去堆砌自己,许多从南方买的衣料和化妆品来路不详,都是他在各地的书帮他买的走私品。小菲这回却不以物喜了。她似乎找到一个隐约的逻辑,只要他心里为她痛,为她不平,就会以大量的物质来给她补偿。只要他热恋别人,他便会心痛小菲,为小菲不平。小菲眼看下乡巡回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尚未抓住任何蛛丝马迹向欧萸和孙百合发难。

  这天欧萸从学院要了一部车回家,车里载了一个大纸板箱,拆开来,小菲雀跃起来。那是一部彩电视。学院只有两张票,公家买下一部,老欧是唯一买得起另一部的人。

  “哪来这么多钱啊?”小菲雀跃完了,不知怎么闹起情绪来“多少钱也经不住你这么花!”

  “你能不能有一天不说钱?”他不看她,但整个形体都在对她白眼拧眉,充厌烦。

  “有一点钱就烧吧。我老母亲那么刚烈一个女人,居然老来为了你张口问人借债!看来你全忘干净了。”小菲见他忙着调试,图像出来了,她还是惊喜的,但嘴上就是不领情“那点稿费你还想怎么烧?别得越挣钱越欠债!跟了你,我们母女为你欠债…”

  他对她的啰唆早就习惯。讨厌归讨厌,他常常顾不上反击。他退后两步,两手在后上,看日本卡通人物“卡西欧”正在飞舞尖叫。

  “我听说不少老干部都看这部卡通片?”他偏着头,似乎也想看出它到底如何精彩“怪不得你们话剧团卖不出票。”

  小菲认为眼下她和他吵不起架,主要怪他走题走得巧妙,就像现在 。

  “就是要买电视机,你也该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整天念叨要买嘛?不然就说小伍家的电视机,某某家的电视机。”

  “哎哟,听上去你是为我买的!”

  “为我自己买的,好了吧?为我自己耳子清静买的。”

  “你可对我真好啊,从变膏送到电视机。”她把自己的脸扮得诈妖媚。

  他不说话了,让“卡西欧”说话。电视马上就显现出它的益处,屋里总有个第三者在说话,有另一个戏剧局面牵制或分散室内对峙双方的冲突火力。小菲毕竟第一次拥有如此现代的工业产品,电视里的话语不断分她的神,再回到争吵中,便也有跑题的感觉。她给女儿学校的宿舍楼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欧雪的同学。小菲请她捎口信给欧雪:家里买了个十六英寸的彩电视!她忘了刚才还在为此和老欧争吵,电话上她眉飞舞,充炫耀。

  电话经好几位同学的口传,到欧雪听到时就是:“你母亲叫你马上回家!”

  她一推门就问:“什么事?!”

  “喏,我们刚买的!”

  女儿两肩一垮:“哎哟,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从食堂直接跑回来!”

  晚上她回学校,小菲和她一块儿走了一截。她想问去北京的那段时间,她爸爸和孙阿姨有什么风吹草动。女儿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偏偏不理会。

  “我走的那段时间,你天天回来住吗?”她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差不多吧。”

  “你爸爸怎么样?”

  “你是问他有没有把孙阿姨带回来。没看见。”

  她给女儿一抢白,傻笑一下。

  “再说爸爸那时去了广州、上海,要带就带孙阿姨去那些地方了。我们这个破城市,臭烘烘的,就看我们这两家邻居,把孙阿姨往这里带多糟心。”

  小菲顿时煞住脚步。对呀,他去南方二十多天,陌生的地方谁也没见过她。他让孙百合登堂入室也无碍。

  “他们一块儿去的?”

  “怎么可能?妈妈你正常点好不好?”

  她想,太可能了。她沿着瞎了路灯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么紧,却守错了地方。她得设法找到他们学院的会计,要回他的出差报销单据,从而发现他住了哪些宾馆,再与宾馆联络,侦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这是个巨大的秘密工程,必须胆大心细、撒谎精彩,让会计帮她忙又不损伤欧院长的名誉,同时也让他们相互不通气。怎样部署,小菲觉得纵然有一万个心眼子都不会够用。

  两天过去,小菲推翻了无数战术。她现在越来越体会出电视的妙处:你尽可以对着它发呆,脑子胡思想,想累了对着它打盹,休息过来接着胡思想。你还可以沉默地对着它发坏情绪,不想理人就不理,张口答非所问也不遭怪罪。

  欧萸这天晚上叫了她几次,但她正在脑子里编排和学院会计的谎言对话,编排到关键处,出不了戏,嘴上便“嗯,嗯”地应付他。

  “能不能和你谈谈?”他问。

  “嗯。”她眼睛仍呆瞪着电视。

  “我想了好几天,只有你我可以谈谈。”他说。

  小菲看过来:他的样子有些吓人。坏了,他要先发制人。万一他提出离婚或分居,她可怎么招架?她会不会干出比较丑陋的事来:比如冲进厨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里潜藏着多少过行为,丑陋的、可笑的、矫情的,因为她不会真自杀,她只是吓吓人 。她若自杀世上就没了一个对欧萸巴心巴肝,纤毫都疼爱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女人会真对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爱,就是有也不可能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地爱他这么个危险人物,总在闷声不响地惹祸,太不容易了。

  小菲见他关了电视。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红茶。她浑身冰凉,脸上僵笑,她也可怕极了,但他顾不上看她。刚刚坐下,他就开了口。

  “小菲。我可能得癌症了。”

  她觉得“癌症”两个字陌生极了,几乎是外语单词。

  “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个同学给我诊断出来的。”

  她有点懂了。“癌症”这个词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有一定的背景代才能懂它。才能把它放到最亲近的人身上去懂得。连什么癌,怎么诊断的都不问,她便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多天,我不想跟你说,就知道你会这样!”他素来的厌烦口气又出现了。这口气倒很帮忙,给了小菲一种一切都正常的错觉。

  “那你是怎么想起去医院检查的呢?”

  “我不想吃东西,恶心,欧荀就请他的同学给我做了检查。他的诊断是肝癌。”

  “你怎么这么混账?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呢?”

  他看着她,意思是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小菲看到他眼底里的惧怕,他一直是独自在抵御这惧怕。她一向是他们俩中间胆大的那个,无知无畏的小菲过去一向给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继续做傻大胆。

  “那我们就去开刀吧。”

  “大夫说开刀不见得比保守治疗希望大。”

  “那我们保守治疗!”

  “要看医生们会诊之后如何定夺。”

  “你知道吗?肝癌的幸存者很少。”他说。

  “有多少?”她问。

  “百分之四、之五,也许之十。说法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省图书馆看了医学文献。”

  她眼泪又落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书呆子!他自己去读自己如何无救,将如何去死,独自一人,读着读着,万箭穿心。

  “百分之十里面就有你!”小菲说“明天就陪你去医院,找全省最好的专科老大夫给你会诊。”

  “会诊是下礼拜一,上午九点。”

  “把欧雪马上叫回来。”

  “干什么?!我连你都不想惊动,想有了会诊的结果再告诉你!你这么早告诉她干吗?”

  小菲心里无限愧怍:直到一小时前,她还在心里紧急谋划如何去找艺术学院的会计,挖掘他的风秘密。他从来没痴狂地爱过小菲,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他窝里窝囊地接受她痴狂的爱。他让她称了心,让她从头追求到底,爱痛快了。她抹一把泪水,去厨房倒了大半盆水,走到他面前,放下盆,自己拖了个小凳过来,坐上去。她替他了鞋袜,把他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他的脚怎么永远冰凉呢?谁会知道他最需要温暖的是一双脚呢?小菲头抵在他的膝盖。不能哭,千万别哭。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为了掩饰落发,她烫了头,头卷花。

  “小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像对孩子说话似的。

  “什么秘密?”她想,什么秘密都无所谓了。你告诉我你杀人放火我都只会这样笑笑。

  她就那样笑笑,一面擦干他的脚。然后端起脚盆对他说:“赶紧盖上被子,脚又要凉了 。”

  他很乖,立刻照办。等她从浴室洗了脚进来,他靠着三个枕头,似乎是个平实家庭的男人,有双烫热的脚,有个热被窝就舒适得成了一条虫。他看看小菲,可着劲地舒服,还有几舒服呢?他这样的舒服夜晚已经编上了数目,已经是有数的了。只是数目是三位数,是四位数,还是两位数这一点还有待天定,也有待人为。一个错误的治疗方案,将会把一切草草终结。

  她躺在他身边。他刚烫热的脚又凉下去。

  “你不要听我的秘密?”

  “快睡吧。”

  “万一他们动坏了手术——现在牛大夫马大夫多得很——你可错过这个秘密了。”

  “我们去上海动手术。”

  “上海的大夫就好了?”

  “找你哥哥的同学主刀。”

  “他不开刀。他是血病专家。他是用一种血验癌的方式查出来的。”

  “我陪你去上海。一定会找到个好外科大夫。”

  “不一定…”

  “你烦死了!”她抱住他。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你其实早就知道。二十九年前,你在下面土改,我回来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小菲心想,现在来坦白代这种秘密多可笑?多可怜?他的确只有这一件事没跟她一五一十代过,不过这时她觉得他的诚实太无足轻重了。难道她还会在意?多么文不对题!她一面听他说,一面恨不得他还有足够长的生命,再去恋爱一次。不,两次、三次。

  “…当时政治部需要招几个高中生做文秘工作,来应考的大部分是女学生。她就是其中一个。她的打字速度和正确率考了第一。我无意中问她一声,她是否兼职做过秘书。她说打字是临时练的,因为她英文打字很熟练,多少帮些忙。一听说她会英文,我马上想起方大姐的丈夫正在找一个会英文的秘书。不过我推荐过去之后,方大姐很快告诉我,她的家庭背景算‘敌属’。”

  欧萸说到他如何地不能自拔。在小菲告诉他已经怀上了欧雪的时候,他当天就告诉了她。两人在一个舢板上悠悠地道了别。他还记得那天她是什么样子:一条黑色长裙,灰色长围巾,天是晴的,她的衣着是的。她没有特别悲伤,年轻嘛,对于那么旺的青春,爱情每天都可能再发生,头一次伤未愈,下一次又开始。她好像想开了,只是在舢板靠码头,他拉她上岸时眼泪盈眶。不久她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了。

  后来他们有过几次相遇,都是不期然的。有两次她身边有男人伴随,但并不是同一个人。他知道她先教了几年外语,又被调到宗教历史研究会。

  小菲已经明白了。她在他刚刚展开故事不久就明白了。她的直觉简直是神化。女人爱到小菲这样痴,大概就通了巫。她长期以来一直把二十多年前见到的孙百合替欧萸收藏,不时拿出来去填一填他理想爱人的空缺,她不是成了?嫉妒也使她感得可怕:她现在看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她最嫉妒的就是孙百合。孙百合只有落难,她才会做个天使,去爱护她。曾经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欧萸和她记忆中的孙百合恋爱,她会让位的。她过高估计了自己,她永远也不会那么高尚。事实是她会嫉妒地变成女奥赛罗,她会冲进厨房拔菜刀,她会揪住她的头发像巷子里的女人那样骂“x”她会…她不知她会疯野成什么样。

  事情原来巧得成了一部戏,巧得成了一首最通俗的民间情歌。后来呢?小菲后来引狼入室。他和她克制了又克制,终于决定,去它的吧,一生委屈至今,蹲牛棚,干马活儿,做牛鬼蛇神,现在有爱就享受,享受几是几,享受到哪儿算哪儿。一对超龄老恋人开始轧马路、看电影、划小船。

  然后呢?然后他五雷轰顶地得到一个消息。不是诊断报告。在他去南方之前,就是小菲请她到家里来做客后不久,她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个女人怎么爱呀!”小菲突然说。对于她是不可思议的:爱一个欧萸她都力不从心。欧萸多丰富啊,从哪个方面都找到足够的可爱之处,简直浑身是宝,够五个女人去爱 。不,十个。小菲在选择爱人这点上,自认为眼光极高,她看上的,绝不允许别人看不上。一个孙百合就把欧萸拾起,爱一会儿,又扔下了?那不是对她小菲眼光和情趣的否定吗?何止那些,简直就是否定了田苏菲的终极追求和生命价值!她为欧萸愤愤不平,也为自己愤愤不平。

  “她和你是朋友,不愿意伤害你。”他为她辩解。他居然还为她辩解?!

  “用得着她为我想!就是借口。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罢了!”

  他说孙百合爱上的男人是个研究生,比她小十岁。他追求她追得很恳切。

  “我以为她多深沉!一个轻骨头!让小青年追追,多足虚荣心啊!十个女人有十个吹牛,说男方怎么死追她们,我才不吹呢,我就是追求你!我跟谁都承认!”小菲说一句话在新棕绷上弹一下。

  他翻了个身,背朝她。反正他都讲清楚了,现在的他把这些是作为后事来代的。他无论对小菲怎样,必须有始有终地把诚实进行到底。

  他怎么会知道小菲为他痛心了一夜,痛心地了一夜眼泪。她恨透那个天使模样的女人,居然对他釜底薪,不然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至少可以如愿以偿。

  第二天她出去买了活虾、活鱼。市场已丰富起来,舍得花钱什么都能买到。回来她又请乐器行的人把钢琴修好,音调准,傍晚她打了电话,把女儿叫回家来。

  晚饭的好气氛让欧雪如坐针毡。她猎狗似的嗅着危机,左一个刺探右一个刺探,却没获取到准确线索:父母到底怎么就过成了新婚新人。尤其是母亲,太可疑了,居然一点也不啰唆父亲,话带三分笑,音量也低不少。

  “我还不会马上走呢。”女儿以为父母如此和美,是想在她出国前给她留个好印象。也许他们舍不得女儿一别万里,一般心有悲情的人,行为会自敛而凄美。

  “你要走?!”母亲大吃一惊。

  “对呀,不是今天打电话告诉你们了吗?”

  小菲太心不在焉,太神思恍惚,居然没听清欧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我告诉你了:我从爷爷的旧档案夹里翻到他在美国留学时的笔记,还有他的通讯录。我给通讯录里的每个人写了信,请他们帮我去美国留学。我想肯定会有一两个人还活着,还住在原处。反正我收到了几封回信,只有一个人还记得爷爷,他已经九十岁了。他的儿子替我做了经济担保。我电话里全告诉你们了。”

  “年纪大了,听了就忘。”小菲说。

  欧萸从来不给人夹菜,此刻夹起一只最大的虾放到女儿碗里。欧脸疑云。她要去美国留学的大事引起的反应太异常了。肯定还有别的事发生了。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事能抵消她出国这件大事的重要

  “你不要住学校了。搬回来住。”小菲说。

  “不行,好多手续要在学校办。”

  “每天去办就是了。”

  “不方便,学校那么远。”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

  女儿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在这种场合一般会帮她的腔,顺从她的意思,此时也和母亲一伙,太不对劲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此后女儿每晚回家,都在察言观,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母亲说:“今天都早点睡,明天一早我陪爸爸去医院。”

  女儿这才找准思路。她的样子变得愚钝,然后问道:“爸爸病了?”

  “还在检查当中。”父亲轻描淡写。他可舍不得提前惊吓女儿。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症状?”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饭吃得那么少 。”女儿一直在寻找线索,留心着每个细节“明天早上几点?”

  “九点。干吗?”母亲说。

  “我也去医院。”

  “不要去!”

  她又吃一惊:母亲对她从没有如此蛮横过。她不必问为什么。还用问吗?

  “你忙你的,啊?”爸爸成了个逗孩子玩的老爷爷,笑眯眯、安泰慈祥“一检查完,就给你打电话。”

  女儿的样子是准备咬紧牙熬过这未卜的、不祥的一夜和一上午。大家各自在熬,静静地睡下了。

  会诊结论是动手术。小菲回到家就给欧荀打电话,请他的医生同学找最好的外科大夫。上海地方大、人多,好医生比率也高。这件事上,她说了算,主张大得很。欧荀说一旦联系了医院,等到位,找到了大夫,马上和他们联络。她打了电话给女儿。女儿半小时后便回到家,表情如旧,内心却已崩溃了。

  小菲下午去了宗教史学会,找到了孙百合。她憋着扇她耳光的情,请她去家里做客。那个耳光不是为她和老欧恋爱而扇,而是为她薄情地无义地抛弃了老欧,投入一个小白脸的怀抱。做人做痛快真难,连耳光都不能瞎扇。不然她会边扇边告诉她:老欧是多难得的男人,你还捡捡扔扔;老欧二十九年对你一往情深,就你也配?!

  孙百合推辞,小菲告诉她,老欧和她要去上海了,可能一去不返。

  孙百合脸一白。

  “好突然呐。”半天了,她说“什么时候动身?”

  “快了,最晚下周。”

  晚上小菲找了个借门出去了,也叫女儿到学校住一晚,把空间留给昔日恋人。她做了几样可口小菜,两样是孙百合爱吃的。她想,先忍忍,为了欧萸。以后有的是时间杀回马,扇耳光的日子长着呢。等她回到家,俩人在看电视。电视又起了伟大的作用,补救他们之间多少冷场。孙百合站起身,说他们一直在等她回来吃饭。小菲说话剧团有事临时拖住了她,赶紧端了冷菜去厨房热。欧萸跟进来,在她身后说:“你这是何苦?”

  “什么何苦?”她不回身。

  他按了按她的肩头,现在是厚厚实实的中年妇女肩头。而孙百合依然飘飘仙。

  “你们谈去吧,菜马上就好。”

  他站站,走了。她把菜摆好,给孙百合夹菜斟酒,心里恶狠狠的:敬酒罚酒你都吃吧,以后和你结总账。

  孙百合走后,她看着暗自神伤的老欧,真想追出去现在就把大耳掴子扇了。

  “你们谈得好吧?”

  “你何苦呢?”他眼神又像二十多岁那样,有首忧郁小夜曲在里面。

  小菲明白他的“何苦”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人家心已经跑了,你把她人拽到这里有什么用?

  “可能她知道你和我难分开,她暂时找个感情寄托,走开了。她心里可能也痛苦。”小菲一边说,一边认为自己简直疯了,居然为孙百合开

  但她注意到这句开在欧萸身上引出的效果。失恋者总是急于找到对方伤害他的合理之处,找到了,他心里会好过些。她帮着找到的这个合理之处绝对合理,他看上去好受多了。

  去上海是一个暖和的五月夜晚。欧雪带了一个男子来火车站送行。这个男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仔细看却只有三十岁,一大把络腮胡子和憔悴的面色使他苍老。小菲心神不宁,没顾上听女儿对络腮胡的介绍。火车站又吵又混乱,上了软卧之后,她突然想起络腮胡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把东西安置下,开车铃打响,络腮胡和女儿一块儿下了车,在站台上手牵手站着。

  火车开出去,拐弯处小菲看见女儿伏在络腮胡肩膀上。

  “跟你一样 。”欧萸说。

  小菲不明白他说什么。

  “爱上谁就是谁。这么多年,一定就是在等他。”

  她想起这名字了。画家的儿子。刚刚出狱。这是个惹祸女儿,嫌她妈妈心不够累似的,跟上这么个人去了。难道她不明白监狱里出来的人永远有帽子,叫做“劳改释放犯”?不过她现在不愿为女儿累心,有多少意外、震惊、晴天霹雳等在此次列车的终点站上海。

  震惊竟是个极好的震惊:进了手术室,一刀开下去,拿出的肿瘤竟是良的。小菲坐在全麻未醒的欧萸身边,急不可待想告诉他喜讯。等他醒来,她会马上说:“你还可以活三十年到四十年,还可以恋爱、失恋无数回。”

  等他睁开眼,她却说:“上你当了,你什么事也没有。”然后她便拿起冷了的包子大吃大嚼,边嚼边笑,边笑边哭。老天如此厚待她,她有点受用不起。

  出院之后,他们在上海住了一阵。欧家的房子还没退回,欧荀一家住的还是欧蔚如的客厅。姐夫还是姐夫,娶的女人大家还称姐姐。所以小菲决定去住宾馆,这时想不开,何时想得开?命都能赚回来,何况钱?

  从上海回来的欧萸块头更大,气极好,笑起来明眸皓齿,年轻多了。小菲给他染了染头发,心想,可不能再年轻了,再年轻她日子又不好过了。

  第20章

  女儿在出国前和画家的儿子结了婚。她只跟父母宣布了一声,什么仪式都不要,第二天便登上飞机。画家的儿子送她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回北京。从机场回到家,小菲觉得这就是她跟老欧做老两口的开始。

  找老欧的人又多了。有的是书,女书也不少。他的书在全国有一定的影响,在这个省可是了得,光凭那书的页数、重量,都是省里的文学丰碑。老欧总算活成他自己了,尽兴写,尽兴玩,桥牌恢复了,钢琴也常常弹。小菲有一天从话剧团回来,见到一屋子客人里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老欧弹钢琴她翻谱,半个股挤在老欧股上。客人们一走,她立刻把那个琴凳用肥皂狠狠擦。老欧一看,知道一场吵闹免不了了。

  “行了,啊?”他说。

  “狐狸撅尾巴扭股,气擦都擦不掉!

  “别说那么难听的话!”

  “噢,你护着她?我偏说:货!货!”

  老欧拧开电视,开足音量。邻居早就习惯酣睡在他们的喧哗声吵闹声电视噪声里。邻居们也喜欢听电视,既然他们不好意思老是登门来看电视,听听也好。

  话剧团从一个乡巡回到另一个乡,大戏小戏都演,小菲又成了金牌顶替演员,因为她基本上在这些戏里都演过角色。少数没演过的,她背台词如神,立刻能顶替上去。她没想到在近五十岁的时候终于如愿,演上了《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乡镇没有电视、电影,但也知道城里人眼下流行洋货,所以演西方戏剧场场爆

  她的生活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打背包、出发、扎营盘、睡通铺。年轻演员们都自找门路,拍电影、电视,没门路的也不下乡,反正工资都一样,谁会稀罕那几个补助?老演员们演了一辈子戏,有戏演就很快活。一个中年人的剧团,从县城跑到乡镇,从乡镇跑到村子,连开的玩笑都和几十年前差不多,似乎非得凑在一块儿,才有这么多玩笑。几个跟小菲从部队文工团转业的老朋友,见了牛粪还会说:“哎,小菲,帽子掉了!”小菲还是会笑得很响。

  小菲最不快乐的时候就是想到欧萸。现在欧老师欧大师照样吸引女人。想到这小菲就咬牙切齿:老欧在盐碱地推小车,你们都缩在哪儿呢?想陪如今风光的老欧,你有种从批斗台陪起,陪到盐碱地,陪过一个月给他挣二十份清蒸丸子四两白糖的日子,陪过来了,你就成我这样了,又老又胖。说不定你还不如我呢,我还能演娜拉呢!

  每次巡回演出转几个县回到省城,小菲就在家里展开彻底大搜查。从欧萸的信件到他新添置的衣服、鞋子,到收到的礼品,包括书、字、画、工艺品。他看得上眼的字、画很少,收了也不会挂到墙上,若挂上了墙,她就要侦察作者是男是女,若是女,她会在客人里把这个女人找到,若这位女客人有姿有,两口子必有一番舌剑 。

  话剧团一破败下去,剧场的舞台上放了一张乒乓球桌,年轻演员天天打比赛。老演员们有的抱了孙子,便把孙子带到这里来逗。上北京参加全国话剧会演的戏拿了个小奖项,是一位配角得了什么“新人奖”编剧回来便进了省宣传部。这一天话剧团接到宣传部的指示,让他们演三场。很久没演戏,小菲和欧萸说:“你再不看我的戏,这一辈子可都错过去了。”

  “打电话给都汉没有?”老欧跟她逗耍。

  她一想,英明,都汉少说能带一个营来。虽然他已离休,但影响是不散的。都汉一听小菲要上台,说他必到无疑。第二天排练时,都汉打电话来,叫她给他留一百二十张票,他说机关俱乐部请全机关愿意看戏的参谋、干事都来。如果人到不齐,没关系,票钱还是俱乐部主任花文化活动经费来付,只管给他留票就是了。虽然不足一个营,一个连是有的。这年头能有一个连的人在台下看戏,演戏胆就壮了。

  “到底是都汉啊!”小菲一边给老欧剥橘一边得意地感叹。

  “看一辈子戏,也没看出名堂。”老欧说。

  她斜他一眼:“哼哼。”他不理她,眼睛盯在书上。

  “嫉妒了一辈子,也不愿承认。”她说。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不缺乏七情六,就是要装得脱俗。什么叫俗?俗是人之常情。”

  “你别说,这是句妙语。”他人在书后面说。

  “讽刺谁呀?我没水平,我嫉妒,嫉妒多痛快!想把那些小蹄子小人打出去就打!像你,为一个脱俗,憋了一肚子嫉妒,憋了几十年!”

  “烦死了!”

  “我知道你烦我。怎么不烦呢?周围一群嘴巴抹的,弹个琴就有人说:哎哟,跟肖邦似的!什么狗娘们,听过肖邦没有?”

  “你再说一句,我就走!”

  “她们凭什么上我家来?欺负我呀?”

  他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也没想出来自己要找什么。想起了:是找钥匙。他拿了钥匙就往门外走。小菲喊道:“别走!”^

  他走到了变成邻居家腌菜作坊的门厅。她又叫:“你不吃橘了?好不容易排队给你买的!”从他背影看,也看得出他要疯了。她把盘子递上去:“喏,吃了再发疯去。”

  他走回来。她开始换鞋,穿外衣:“你不走了,我走。我化妆去。”

  到了五点票还没卖出去一张。假如观众不到二成,演出就得取消。委书记越来越算柴米油盐账,他说:“省委宣传部要我们演,他们就得拿钱,不然我们贴不起老本。”他叫演员们化了妆待命,自己到剧场门口拉观众去。

  到了五点半,票房通知演员们,卖出去六张票,还是书记在门口跟人说这个戏如何在北京获奖,其中一个演员就从这部戏登上了银幕。快到七点,票子售出去二十二张。书记叫大家卸妆,演出取消。小菲心里好酸,连都汉也不要来看她的戏了。

  她抠出一团卸妆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那里。似乎把这一脸妆卸掉,就是彻底地下台。她仔细看看镜子里的脸庞,化了妆只有四十岁。男人在欧萸的年龄是不愁没人爱的,何况他又在走上坡路。这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省份,出一点名有一点钱全省都是新闻。多少女人想把她小菲挤出去?她们会同情老欧:子是个破落剧团的老演员。老欧你找我们中间的谁不行啊?

  刚要把卸妆油涂到脸上,书记在舞台上叫:“军区来了几卡车观众!别卸妆啊!还是我们部队靠得住!”

  还是都汉靠得住。小菲见一排排军人整齐地入了席,却没看见都汉。军人来了有三百多人,真是一个营的兵力。小菲穿着服装走到台下,问一个军人,都汉什么时候到 。军人说:“首长病了。躺在病上还嘱咐:一定要把队伍拉到这个剧场。”

  “他什么病?”

  “好像是肺炎。高烧。昏不醒。”

  演出结束后,小菲给都汉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勤务兵,说全家都去了医院。第二天一早,小菲醒来就拨都汉家的电话。这回是儿媳妇。她说:“爸爸今天早上去世了。”浑身受十几处伤的老军人,最后输给了肺炎。

  “怎么会呢…”小菲泣起来。

  儿媳妇马上受这边泣的传染,泣得语不成句:“…太突然了…他的肺上有弹片…不过没想到…太大意了…”

  从追悼会回来,一连几天,只要小菲一想到都汉在临终的上还命令部队去看她演戏,给小菲助威、捧场,她眼泪就止不住。欧萸这天晚上给她递了一块巾,说:“这一来,我也没人嫉妒了。”

  她抬起泪眼,看他是想逗她乐,立刻吼叫起来:“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前世欠你的,都汉前世欠我的,我们都还了,你有良心吗?”她也不要逻辑了,她只管把心委屈发出来,有一半为都汉发。

  他怔了。因为他发现她是真舍不得那老头儿。假如他一生中曾嫉妒地作痛,那么就是此刻。

  虽然和蒙蒙的笔战打了一阵歇下,蒙蒙并没有停战。欧萸的长篇小说问世一年之后,蒙蒙写了一篇批判这部小说的文章。她的伯父对她恩重如山,她要和他伯父的无叛徒打到底,打出死活来。文章出来后,第二天、第三天,省报市报版面如雨后发蘑菇,一片一片黑全是攻击欧萸的文章。方大姐人缘好,不像欧萸,死没有一个。文章不仅批判他的作品,也批判他的为人。眼看着客人们就稀落下去。

  欧萸手快,每天写了小说还能写一两篇辩论文章,但渐渐地,报纸不再登发他的东西。

  他这天吃了晚饭,拿起帽子出门去了。大街上很繁华,小菲却觉得繁华景象中他更是形单影只。人们可以在一夜间把一个人孤立成这样。谁让他好好地去革省长、方大姐的命?但他若不是这么个人小菲会这样爱他吗?她默默跟在他后面。

  他停下来,跟一个卖炒板栗的农民聊了几句。小菲赶上去,胳膊套入他的胳膊。

  “一看就知道是我们旅部当年驻地的老乡。”他说“生活好多了。”

  小菲从侧面看着他。第一次在旅部见到他,他就是个侧面,正在写一手绝顶漂亮的小楷。

  “你别担心。”他说。

  “冷不冷?”她试试他手心的凉热。

  “不会又来一场‘文化大革命’的。”他说。

  “来了更好。”

  “这是气话。”

  她想,才不是气话。看看他身边喊“欧老师”的女人剩下几个?一个也不剩。只不过是报上批判批判。再停了他的工资,一堆罪名试试,那些喊“欧老师”的女人就会举起她们的小白拳头喊“打倒”了。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小菲可学聪明了,索搬到一个僻静村落,看你们还能把他往多低去贬。也省得她忧心、嫉妒。你们别理我们吧,让我守着他安安静静享几年清福。

  “其实蒙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心眼宽,不像女孩子。”他说。

  她“哼”了一声。爱错人了吧?

  他们走到护城河边。这么老的一对也在树林里晃,在平时他会难为情。他忘了。全部心思都在蒙蒙身上。他想搞懂这个叫蒙蒙的女人怎么会这么恨他。小菲心想,他现在搞不懂,就懂不了了。女人爱不成,是会恨的。恐怕开始就不是真爱。真爱得识货。

  暮色变成铁灰。树变成黑色。人影是最黑的。他把她的胳膊拉紧一些。

  (一个女人的史诗全文完)
上一章   一个女人的史诗   下一章 ( 没有了 )
如果您喜欢免费阅读一个女人的史诗,请将一个女人的史诗最新章节加入收藏,阿苏小说网将在第一时间更新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发现没及时更新,请告知,谢谢!严歌苓所写的《一个女人的史诗》为转载作品,一个女人的史诗最新章节由网友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