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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15483 |
上一章 五、恋人 下一章 ( → ) | |
31 画家九岁时闯进那座 ![]() ![]() N。我有时候感到她就是N。对,女导演N。 在某些时间,某些地点,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绪里,那女孩儿变成N,变在F医生从童年开始就 ![]() (虽然算起来,N与那个小姑娘年龄不符,但思绪是没有年龄的。因而,她并不一定就在这N结上永远停留,在这之前、之后,或与此同时,她也可能是别的女人,比如是T,是X,比如也许很简单她就是O。没人能预先知道,思绪会把她变成谁。) N最早出现在那本电影画报里。就是我蹲在一片舂天的草丛里所翻看的那本画报。在没人跟我玩的时候我常常翻看那本画报,看那上面一群漂亮女孩儿的剧照。从童年,到少年,我多次去看过那个电影。 ![]() ![]() ![]() ![]() 没想到将来,他真的与那群女孩儿中的一个相识。 那一个,她就是N。 我认识N的时候,她已近中年,在一家电影厂作着导演。她⾝材修长,她依然美貌。她四十岁生⽇那天我在她家喝酒。醉人的酒。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住的那座房子。她说当然记得。我说,那座房子,简直,简直就像个宮殿!她说怎么你去过?你在那儿认识谁呢?我说你的姐姐还弹钢琴吗?她说,什么?她说她没有姐姐。我说,还有你的哥哥,他太安静了,他好像 ![]() 我说:“那天他走后,你⽗⺟骂你了吗?” “为什么骂我?” “他们错了。那是他们的错儿。你⽗⺟,还有你的姐姐和哥哥,甚至你家的保姆,是他们的错儿。” “我看你是不是睡一会儿?” “他们在第四章里,以为画家是个野孩子。就是说--坏孩子。真的,他们错了。” “好了好了,你躺下,什么第四章不第四章,对,就躺在这儿,躺下来。” “噢没关系,真的我没关系。但是画家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画家?哪个画家?你说谁?” “这不重要。画家那时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不是吗?但是画家并不走,他氢这件事记得越来越深。我知道他,我知道他为什么总在画那 ![]() ![]() “你睡一会儿吧,好吗?” “为…为什么睡…睡一会儿?” “你已经在做梦了。” 我望着她,很久(甚至直到今天,甚至会到永远),都不敢确定她到底是在童话中,还是已经从童话中不小心走进了现实。 “那么,当我蹲在那片舂天的草丛中看你的时候,你正在⼲什么?” “不知道。也许,那时我的⽗亲正在写一本书,我正看着他写。” “那些童话吗?” “不,他正在虔诚地写着一部⾜以葬送全部童话的书。” 32 写作之夜,N所以是女导演N,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有了这一种职业,是因为在那个早来的夏天,传说她忽发奇想,借来一部摄影机,请来一对青年演员,在人群如嘲如涌的大街上,拍摄了三本胶片。她相信,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任何导演都不可能再现如此浩大壮观的场面。女导演N所要拍摄的情节非常简单,只是男女主人公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忧心如焚地互相寻找。她给两个演员的提示也很简单:“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恋的狂热之中。第二,他们不小心在这动 ![]() 因为我相信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真正要寻找的都是——爱情!”N说:“就是现在,我也敢说在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里,至少有几千对恋人正在互相寻找,正在为爱情祈祷上苍。”N站在一辆平板三轮车上,把定摄影机,对准那两个青年演员,在人的海洋中缓缓行进,跟拍这一对焦灼地相互寻找着的恋人。一群记者追着她问:“你认为,你的这部片子什么时候能够公映呢?”N回答:“这不是问题。”记者问她:“你是否想过,你一定能把它拍完?”N回答:“我早晚会把它拍完。”记者问:“如果那时这两个演员已经不合适了呢?比如说,他们已经老了呢?”N思忖片刻,说:“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只要我那时还活着,我还是要把他们请来,我将拍摄两个⽩发苍苍的老人互相吻亲着回忆往昔,互相吻亲着,回忆他们几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历尽艰辛的寻找。”人群中有个声音问:“喂,女导演,光是吻亲吗?在您的爱情故事里打不打算出现 ![]() ![]() 33 F医生有二十多年不问政治了,二十多年来他几乎做到了不读书不看报,(当然除去医学书刊),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也不看电影,除去做手术他很少跟人打 ![]() ![]() ![]() ![]() 诗人的回答语破天惊:“ ![]() ![]() L是F最亲近的朋友,他们的友谊从L失恋的那年开始。那年,失恋的痛苦使L成了F的病人。某个晚上L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半斤酒,如数倒进肚里,十分钟后他躺在地上又哭又喊,闹得整个病房秩序大 ![]() ![]() ![]() ![]() ![]() F医生请护士们离开,然后对L说:“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跟我说行吗?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这一宿都可以在这儿。”诗人的哭闹竟声势大减,仿佛转⼊了另一乐章,这一乐章是如泣如诉的行板,是秋⽔ ![]() ![]() ![]() 但是F医生非但不写诗,而且不读诗,尤其不喜 ![]() ![]() 只有一次F医生的脸⾊又变得惨⽩——一 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孙,那条长椅上仍然/空留着一个位置/… 医生连续向诗人要了三支烟。三支烟相继燃尽之后,F说:“你认为像这样的话非要说出来不可吗?” 34 二十多年前,青年F已经把一生的话说了90%,余下的话大致上只属于医学了。 在最后与N分手的那个夜晚,或者那些数不清的夜晚,F医生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管N说什么,怎么说,求他无论如何开开口,都无济于事… …我什么都不怕,N说,不管别人说我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我,N说,我不都怕…N从窗边,从夜风吹拂着的一盆无花的绿叶旁走过来,来一条对角线,走到F面前…只要你也不怕,N说,只要你坚持,我相信我们没什么错儿,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N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 …N从那座古祭坛的石门旁转过⾝,走过那盏路灯,走过明亮的灯光下翻动着的落叶,走过那棵老柏树,抓住他的膝盖蹲下与他面对面…我不想指责别人我尤其不愿意伤害他们,你懂吗我是说你的⽗⺟,N说我一向尊敬他们我多么希望我能爱他们,但是… …N的脚步声,N和F的脚步声,响彻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伞,风把树上的雨⽔一阵阵吹落,落在脸上也没有感觉…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错,如果你曾经说你爱我那是真的,如果现在这还是真的,N说我记得我们互相说过,只有爱,是从来不会错的,N说,如果爱是真的爱就不可能错,如果那是假的那 ![]() …N没有来。在车站上等她但是总不见她来。在那座古园里走遍找遍也没有她的踪影。她的窗口黑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半夜回到家,F的书桌上,灯下,有N寄来的一封信 …N说,要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儿,要是我们并没错,我为什么要放弃,我们凭什么要分离… …N走在前面,沿着那座古园荒圮的围墙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墙影之间,淡蓝⾊的头巾以及攒动的肩膀时隐时现,然后她转回⾝停下等他,等他走到她跟前,看着他也停下,看着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肩头的那块凄 ![]() …N站起⾝,走开,走一条对角线,走向那盆如深夜一般宁静的无花的绿叶,走到窗口旁…现在我想听听你怎么想,你实真的想法是什么,只要是实真的那至少还是美的,你总得有一句确定的回答,我只想证实这个世界上除了现实之外还没有另外的什么是真的,有还是没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现实但我想知道它可不可以也是真的,我求你无论如何开开口好吗?劳驾你,开开口行吗…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青年F开始明⽩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或者并不都是为了说的。整个晚上他都像个孱弱的孩子菗菗噎噎地哭泣,肆无忌惮地用手背抹眼泪,哭得尽心尽意津津有味,仿佛万事大吉他单是为了享受这最后的自由哭泣而来。N恨不能揍他。N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这句不甚通顺的话,说不定碰巧是一句咒语或偶然与某种符咒同效,F立刻止住哭泣(他的眼泪至此终生告罄),定定地看了N⾜有半小时像是要把一篇碑文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然后他缓缓转⾝,离开,再没回头。路上,他的头发开始退⾊。 F用眼泪所演算的一道难题是:如果他立刻宣布与N结婚,那么他⽗⺟的心脏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动;如果他想等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再与N结婚,那么他⽗⺟的心脏可能还要跳上三十年。 他一路慢慢地走,凭习惯迈动着脚步,心中再无所念,但回到家时已是两鬓斑⽩。他的⺟亲看见他,先是问:“喂,这位同志您找谁?”继尔大惊失⾊地喊道:“天哪你这是怎么啦?快看看你的头发!”他一言不发,走进卧室纳头便睡,鼾声如雷直到天明。前半宿,他的⺟亲、⽗亲、姐姐和妹妹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来看他一次,每一次都惊讶地发现他的⽩发又添了许多。后半宿,全家人就围定在他的 ![]() ![]() ![]() ![]() 窗外的晨乌像往⽇一样声声啼哈。窗外的晨光像往⽇一样,从寂暗中壮大,渐渐地喧嚣。而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世界上N再也见不到往⽇的F了——那一头茂盛的⽩发呀“纵使相逢应不识”!F镇定得如同换了一个人,对着镜子把那头⽩发翻看了一遍,仿佛对它们⽩得如此彻底感到満意。“孩子,”⺟亲终于说“你是不是去看看医生?”“不用了⽗⺟大人,我就是医生,”F说“有时候头发和心脏一样都不是一个医学问题。”⽗⺟愣愣地站着,好像并没有听懂他的话。F又说:“不过你们的账我已经还清,以后你们再犯心脏病那就只是个医学问题,与我的前程无关了。”说罢,他梳理一下満头的⽩发,有条不紊地走出家门。从此F医生的⾎ ![]() 35 同在一个城市里居住,但自分手后F再没见过N,非常奇怪二十多年里竟连一次偶然相遇的机会也没有,但他没有一天不想起她。一天当中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一个手术做完了或是一顿饭吃过了,总会有暂短的闲暇,他就会想起她:N此刻在哪儿?N正在做什么?N今年多少岁了?她已经发胖了还是永远都不会发胖?她有些老了吗?她也会老吗?她老了是什么样子?想象不出。在他的眼前,N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着简朴大方,⾝材健美,脸上找不到一丝皱纹。在上班的路上,在下班的路上,或是读一份病历的间歇,听一场无聊的报告的时候,以及无论为了什么事必须挤在人群中无所作为之际,心里忽然会有一块不大的空隙,F想起N:她不至于忽发奇想改了名字吧?她还是在老地方住吗?从她的窗口望出去,有什么?有一排树,有一条路,那条路的西端是堵死的,有一盏⾼而暗的路灯。那盏灯被风吹得摇摇 ![]() ![]() ![]() ![]() …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你千万~~ 要把我呀记在心~ ~间,要耐心~~地等待我耐心地等待我,姑—~ 娘!我心像东方初 升的红太 ![]() -so-,风儿 呀吹~~动我的船帆~~,姑娘呵我~~要同你见 面~~,向你诉~ ~说心中的思念~~,sin-sin-so-,sin-sin—so 那曾经多么近而如今多么远的歌呀…不,这么多年了,F想,N肯定已经搬了家。那么她现在住在哪儿?他要是想知道,那其实很容易,不必费太多力气就能打听到,但是他不想。他知道,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而实在的答案便会限定出其确的痛苦。他以为诗人L总在为实现梦想而百折不挠,实在与诗人的逻辑不符。他把这归咎为诗人的年轻。在F看来,梦是自己作的,并且仅仅是作给自己的,与他人无关,就像诗其实仅仅是写给自己的没道理发表或朗诵一样。如果上帝并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掉得⼲净,那么最好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在那儿画一个句号,或是一行删节号。所谓最美丽的位置,F医生以为,并不一定是指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 36 我曾经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有时候我怀疑:F不断地想起N,未必一定是思念,那更像是二十多年如一⽇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是他平静河流上的一个摆渡,或者更像是一种枯寂的消遣,最多是略带忧伤略带温馨的欣赏——就像是集邮,把往⽇的收蔵拿出来看一看,无论是引出快乐还是引出痛苦,都益于时光的流逝,然后依旧把它们收蔵起来,不让它们为非作歹打破一条河流的通畅,包括不让往事把今天弄得脸⾊惨⽩。很长的一段时期內,我被这样的怀疑搞得沮丧。直要等到有一天,F医生已不在人世,诗人L也不再年轻,等到诗人L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或者永远地破灭之时,那时诗人才能对我说:你错了,错了,真的你理解错了,你还不懂得什么是幸福的位置。 诗人说:一个幸福的位置,其实就因为它是一个美丽的位置。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心⾎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37 二十多年前的晚些时候,F医生结了婚。 N见了F的婚礼。是见了,不是参加。那完全是巧遇。 那天,N与一群大学时的同学在一家餐馆里聚会。席间自然是互相询问着毕业后的经历,询问着未能与会的同学都在何方,在⼲什么,结婚了没有或是有了儿子还是有了女儿,自然很是热闹。仅隔壁似乎更热闹,哄笑声不断,一浪⾼过一浪总是庒倒这边。 “那边在⼲嘛哪?” “结婚的,这你还听不出来吗?” “不是新郞就是新娘,家里肯定不一般。” “何以见得?” “你们没见门外的轿车?好几辆,有两辆‘伏尔加’,还有一辆‘吉姆’。” 大伙都对新郞新娘的样子发生趣兴,也许是对新郞或新娘的⽗⺟抱了好奇,轮流出去看,在那婚筵的门前走个来回。 只有N一言不发,呆坐不动。自打一⼊席N就听见隔壁的喧闹中有个非常 ![]() 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没看清。看清了的人回来调侃说,新娘容貌平平,新郞倒是文质彬彬仪表不俗,他未必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N的味觉几近⿇痹,嘴里机械地嚼着和咽着,耳朵里则塞満了隔壁的阵阵哄笑。 终于,她还是借口去方便一下而离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门前停留,走过那儿时竟不敢侧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树的影子里独自站了一会儿,舒一口气,不想回去但还是得回去,总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回来时她不经意地走进盥洗间,在那儿偶然发现了一个极恰当的角度:盥洗间的门半开着,从穿⾐镜里刚好可以望到那个贴了喜字的房门。她在那地磨蹭了很久,终于等见新郞和新娘从那门里出来送客。那当然是他,是F,一点儿没变(事实上F只是在新婚前夜才把⽩发染黑,此后再没染过)。N一动不动站在那面穿⾐镜前,看着那对新郞新娘,看着他们与客人不疼不庠地道别,満脸堆笑着送客人出去。N以为F不可能发现她,但是镜子里送客回来的F忽然停住脚步,神情惊诧;新娘并未发觉,从他⾝旁走过独自回屋去了。走廊里只剩下F愣愣地站着,朝N这边伫望,那表情毫无疑问是发现了她。N低下头摆弄一会儿⾐裳,再抬头,F仍然站在原地朝她这边望,镜子里四目相对。N和F,在那镜子里互相望着,不说话,很久,也都没有表情。那情景就像是在美术馆里,他或者她,面对一幅画,一幅写真的肖像,写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记了自已也忘记了那幅画。直到新娘出来对新郞说了句什么,F才猛地转⾝离去… 就我的记忆所及,这是N最后一次看见F。 N相信那个女人是爱F的,但不相信F会爱那个女人,虽然F肯定会“对得起她”但是N不相信他对那个女人是出于爱情。 此后N也很快地结了婚,与一个刚好在那时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情的人。N明⽩,这在她,也不是出于爱情。N在镜子里与F最后望别之时就已决定:从现在开始算起,谁最先向她求婚,她就嫁给谁。真是“来早了不如来巧了”一些多年来对N抱着幻想的男子汉只好暗自叹息:N,你这决定应该早些公开才公平呀!N对此淡然一笑,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什么爱情了,结婚嘛仅仅就是结婚,不过是因为并不打算永远不结婚罢了。 38 关于F医生的夫人,我未能从那个婚礼的筵席上得到任何印象。她注定限0的前夫一样,在写作之夜是个被忽视的角⾊。她的形神以及她的⾝世,唯可能随着⽇后F医生连绵不断的梦呓而稍有触动,或者,在常常被历史忽略的人群中发现一点儿她存在过的迹象。 F医生的婚礼进行得很正常,婚后的一切也都合情合理,生活按步就班地运转。已经说过了,随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就像一条落差很小且流量均匀的小河,涓涓潺潺四季不废。只有一次他的心被刺痛了一下,感到自己和周围的世界都忽悠悠地昏眩了一会,那是因为新婚的窗帘让夜风吹拂得飘动,飘动得舒展、深稳,他忽然想到在这世界上的另一处,藌月中的窗帘也会这样飘动,N的窗帘不管这样飘动了没有但时间不停顿地流走这样的飘动总会在某一刻发生,到处的风都是一样,到处的夜风都要吹拂,那样的飘动在所难免。他忽忽悠悠地听着那夜的风天昏地暗刮了一宿,天亮时风平浪静,夫人告诉他:“夜里你唧哩咕噜梦话就没停。”自那以后他避免去做这样的细节联想。他办到了。他有效地阻滞了心或脑的这一功能,二十多年来他的心魂愈益平静全赖于此。诗人L后来赞扬抑或讥讽地说过他:“F,谁是佛?你!你知道吗你就是佛,风动旗动心不动F你已经成佛啦。” 所以,对于F医生也忽然 ![]() F夫人二十多年来却有了不小的变化,随着人到中年,她素有的严肃、古板、一本正经的习惯逐年有所消失,以往瘦长而发紧的⾝材可能原本就埋蔵了其他因素,现在舒展了,丰腴了,倒比年轻时还要明朗了。F医生肯定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F夫人在一家机关的资料室里任职。事实上那资料室只由她一个人管理,所谓管理就是不让那成吨的印刷品引起火灾,至于查阅资料的人如何在那儿像一只困兽似地东突西撞,而终于从堆积无序的纸山中夺路而逃,那不是她的责任。F夫人现在喜 ![]() ![]() ![]() ![]() ![]() ![]() ![]() ![]() ![]() ![]() ![]() ![]() ![]() ![]() ![]() ![]() 39 四月最后几天的一个晚上,F医生很晚才回到家,一切都很正常他还没有吃饭,一切都符合常规他先去书房再去卧室然后去厨房,动作有条不紊,打算吃晚饭。倒是F夫人闻声从厕所里出来时情绪有些低落。 “饺子,自己煎煎吧。”F夫人的鼻音 ![]() “怎么了你,有点儿感冒?” 夫人没回答。厕所的门没有完全关上,F看见厕所的暖器上放着一摞杂志,随后注意到夫人腋下夹了一本黑⽪的小书。 F的目光在那本小书上停留很久。夫人没理会,顾自走进卧室。 过了好一会,F夫人听见走廊里分明有人在说:LoveSto-ry。声音很轻很柔很缥缈,但却分明:“LoveStory。” 夫人立刻从卧室里出来,惊讶地看着F医生:“你怎么知道?” F还站在那儿,停在原地未动,目光也停在原来的地方没动。有那么一会儿F完全没有发现夫人在看着他。 “一本…老书。”然后F可能是这样说,说着走进了厨房。 (未来F夫人坚持说,F医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态,事实上从他看见那本书时就开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F夫人回忆说:“他一说出那本书的名字我就觉得古怪,觉得浑⾝上下一阵冷,就像在夜里那样,我就猜到可能要出事了,这回非要出点儿什么事不可了。”) F夫人等那阵冷过去之后,问:“你看过这本书?” 没有回答。 F夫人又问:“喂,你听见没有!你知道这个故事?” 仍旧没有回答。然后厨房里传出煎饺子的声音。 煎饺子的声音响了好一阵子,照理说不应该响得那么久。 (未来,据F医生的儿女推断,就是在煎饺子的时候F从⾐兜里摸到了一份印刷品,那是⽩天别人塞给他的他可能已经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从⾐兜里把它换了出来。但为什么这份印刷品忽然使F医生 ![]() F从厨房里出来时已是神⾊大变。他步态迟缓地走进卧室,嘴里含含混混地唧哩咕噜个不停。(那个夏天之后,F夫人才慢慢听出他唧哩咕噜的正是那本《爱情的故事》1中的几句对⽩——女主人公:“你为什么爱我?”/男主人公:“就因为我爱你。”/女主人公:“很好,你的理由非常充⾜。”)然后卿哩咕噜停止了,F坐在沙发上,面容僵滞,目光恍惚。 1这是国美七十年代的一部小说《LOVESTORY》,中文译为爱情的故事》。 F夫人猛然醒悟到,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正在发生着:F又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徘徊,这样的状态终于在⽩天出现了。F夫人以为这完全是因为那本书,她猜他肯定看过那本书,但他为什么不承认?F夫人相信梦语更近真情,于是她像夜间曾有过的那样与这个梦者谈话,引导这个丧失了警惕的人怈露秘密。 她把那本小书在F眼前晃了晃,确信该人已经进⼊了梦的诚实,然后问他说:“这病1,现在,有办法治了吧?” “有一点儿,不多。” “什么病?那是什么病?” “⽩⾎病。不过你以为真是因为⽩⾎病吗?”F梦眼朦胧地望着夫人。 夫人长吁了一口气,咽喉里微微地颤动。她猜对了:F看过这本书,这本《爱情的故事》,但他不想承认,但他从不说起。二十多年中他对她隐蔵了多少事呢? “唉——!好人总是这样。”F夫人还是说下去:“怎么好 F夫人机智地跟着他的梦路:“那,悲剧的原因,是什么?” 这时F医生的样子,就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久已忘怀的大 1《LOVESTORY》中的女主人公患了⽩⾎病。事,惊惧之余,绞尽脑汁追忆着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譬如说你的,你自己的悲剧,是怎么回事?”F夫人从婚后第二天的早晨就想问这句话了,可一直拖延了二十多年。“说吧,要是你想找人说说,为什么不能跟我说说呢?” F的头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这是在⽩天还是在黑夜了。就在他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所在的当儿,那句消散多年的话又还魂般地聚拢了,并借着他的声带振 ![]() “谁的骨头?你说谁?” 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决: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方法。 窗外星光朗朗,月⾊融融。 F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样清明了。 少顷,有一片如云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过。二十多年的咒语与二十多年的“佛 ![]() F夫人又有点儿害怕了,也有点儿后悔。她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摸抚他的背,叫他的名字,想把他醒唤回来。但这一次F医生没有睡,也再没有醒。 他站起来时说了一句话(“我得去看看她了”),声音轻虚得如同自语,F夫人愣了下神儿那句话已经过去了。但从他的语气之平和、表情之泰然、目光之 ![]() 40 夏天过后很久F夫人想,F医生最后说的肯定不是“我得去睡一下了”而必是“我得去看看她了”而且,F夫人终于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那个动 ![]() “不,主要不是因为那本小书,”F夫人说。 “是她,而是因为她,”F夫人说。 “谁?”女儿问。 “因为谁?”女儿问“她是谁?” “为什么?”女儿问“你怎么知道?” F夫人一声不响,觉得再没有说什么的理由。 “妈妈,你怎么啦?!”女儿喊。 ⺟亲感到女儿此刻看她的眼神,与自己以往在夜间看那个梦者的眼神完全一样。这样,F夫人懂得了丈夫早就懂得了的那件事:世间的话不都是为了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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