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小说网将在第一时间更新小说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
阿苏小说网
阿苏小说网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穿越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狌奴新娘 舂情大发 红杏新芽 銹母攻略 落难公主 异域深渊 秘密暑假 红映残阳 四面飘雪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苏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  作者:毕飞宇 书号:44258  时间:2017/11/23  字数:8284 
上一章   第八章    下一章 ( → )
我从后来的传闻中得知,槐被杀的前几天宋约翰突然在上海失踪了。走得杳无踪迹。我总觉得槐的死和姓宋的有关,我是说有关,并不是说姓宋的下了手。这是一种冥世里头安排好了的命运。你应当相信命。槐就那个命,替死鬼的命,要不怎么说命中一尺难求一丈呢。埋伏在水下的人一定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了。宋约翰的失踪使小镇的紧张变得浓郁,使小镇处在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状态之中。问题的焦点当然在小金宝身上。具体的我不敢说,我只是知道只要小金宝还在,只要大上海那只巨大的疖子不出脓,围绕着小金宝肯定还要死人。我不知道下一个是谁,我只知道还要死。但在小镇的那段日子里,我除了在水里看见过那张上海的刀把脸之外,对上海的事我一无所知。我和小金宝离开上海的那段日子里,大上海经历了一场最惊心动魄的五彩阶段。这个我信。要不然,那个小孤岛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尸体。尸体总是阴谋与反阴谋的最终形式。但不管怎么说,小镇上的那些日子比上海的要好。

  夜里的敲门声来得无比突兀。笃笃两小下,声音却像锐利的闪电,在阁楼里东抚西摸。我和小金宝同时被这阵敲门声惊醒了,我们起身相对而立,惊慌地拥在了一起。小金宝问,"是谁?"

  笃笃又是轻轻的两下。

  "臭蛋!"

  我站在黑暗中,看见敲门声在红木上蓝幽幽地闪烁。

  北门打开了。楼梯晃动起白灯笼的灰白光芒。一个男人的身影趴在楼梯上,一节一节,硕大的脑袋贴在了墙上。"干什么?"阿牛呵斥说。门外说:"找你们家主人。"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金宝站在楼梯上看见灯光里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这样的视觉效果在夜深人静之际极其骇人。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个老人,提着白纸灯笼,小金宝记起来了,是常坐在桥头的那个老寿星。老寿星看见小金宝双手合十,拢在了前,说:"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四个人都没有睡醒。我们懵里懵懂,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这时候提灯笼的老头扶起老寿星,一起又退了出去。我们站在四个不同的方位,听见桂香家的木门又被敲响了。我明白无误地听见老寿星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差不多到这时小金宝才明白"走"的真正意义。她走到门口,看见两个龙钟身躯在白色烛光里走向下一家门槛。石板路上映出一种古怪反光,彻骨的恐怖就在眼前活蹦跳。小金宝回过头,黑咕隆咚的街口几乎所有的门前都伸出了一颗脑袋。矮脚咚地一声把门关死了,阿牛惊慌地说:"上去睡觉,上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小镇响起了爆竹声。声音炸得河,像赶上了大年。我想起夜里的事,却不太真切,恍如隔世。打开门整个石街全变了,家家户户的门前挂上了一红色彩带,街上来来往往的全是人。人们喜气洋洋,不少人的臂上套着黑纱,黑纱上有银洋大小的一块圆布,老年的是黄,少年的是红色。小金宝和我站在石门槛,傻了眼,四处张望。还是阿贵有见识,阿贵看一眼石板街立即说:"是喜丧,是百年不遇的喜丧,快挂块红布,能逢凶化吉!"

  小金宝的脸上有一股方向不定的风,吹过来又飘过去。她坐下来,谁都没法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小金宝对我说:"臭蛋,到楼上去,把我的那件红裙子拿来。"

  我拿来小金宝的那件低红裙。小金宝接过裙子,从桌子上拿起菜刀比划了好半天。我盼望着小金宝能早点下刀,把她的红裙变成彩带飘扬在小镇屋檐下。但小金宝停住了。小金宝放下刀,把她的低红裙搂在了间。

  阿贵和阿牛相互望了望,没吭声。他们的脸色说话了,这个我看得出来。他们在说:晦气!

  阿贵没话找话地自语说:"好好歇着吧,今晚上还有社戏呢。"

  寿星常坐的那座桥边挤了人。花圈、彩纸十二生肖从老寿星的家门口排出来,拐了弯一直排到了小石桥上。吹鼓手红带吹的尽是喜庆曲子。听上去有用不完的柴米油酱盐醋茶。桥头下面设了一只一人来高的彩纸神龛,供了上好的纸质水桃。地上布鞭炮纸屑,桥两边是两炷大香,宝塔形,小镇的半空飘了紫烟雾。人们捧着碗,拥到神龛旁边的大铁锅旁捞寿面,象征地捞上长长的五六,吉吉祥祥放到自己的碗里去。

  几个不相识的男人戴着草帽夹着大碗在面条锅前排队。他们神情木然,与周围的氛围极不相干。他们用铁锅里的大竹筷一叉就是一大碗,尔后闷不吭声往河边去,走进刚刚靠岸的乌篷船。河里的乌篷船要比平多出了许多。下面条的大嫂扯了嗓子伸长颈项大声喊:"三子,再去抬面条来!"

  老寿星的尸体陈在一块木门板上。我挤在人群中,赶上了这个喜气的丧礼。老寿星的尸体和他活着时差别极大,看起来只有一把长。我闻着街的香烟,不明白老寿星一家一家告别,到底是为了什么。死真是一件怪事。可以让人惊恐,也可以叫人安详。这样的死亡是死的范本,每个人只可遇,不可求。

  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声:"红蜻蜓,你们看红蜻蜓。"我抬起头,果然看见半空的香雾中飘来一片红色的蜻蜓,它们从屋后的小山坡上飞下来,一定是前几天连绵的雨天才出这么多红蜻蜓的。红蜻蜓越来越多,一会儿工夫小巷的上空密密匝匝红了一片。人们说,老寿星显灵了,人们说,老寿星真是好福气,菩萨派来这么多的红蜻蜓为老寿星接风了。人们仰起头,享受着老寿星给小镇带来的最终吉祥。

  小金宝一直没有下楼。小金宝坐在阁楼的北窗口,显得孤楚而又凄凉。东面飘来的喜气和红蜻蜓与她无关。她不敢出门,她不敢面对别人对她的厌恶模样。香烟顺着石街向西延伸,雾一样幸福懒散。

  楼下自西向东走来两个小伙子。他们抬着一只大竹筐,竹筐里放了一摞又一摞生面条。他们抬着面条一路留下他们的抱怨。

  "那帮戴草帽的是什么人?还真的想长生不老?一碗又一碗,都下了多少锅了!"

  "谁知道呢?整天躲在小船里头,像做贼。"

  "他们想干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小金宝坐在窗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祥的感觉夹在喜庆氛围里纷飞。她望着窗外夏日黄昏,红蜻蜓们半透明的翅翼在小镇上落英一样随风飘散,连同乌篷船、石拱桥、石码头和旧墙垛一起,以倒影的姿态静卧在水底,为他乡人的缅怀提供温馨亲情与愁绪。

  小金宝不敢下楼还有一个更要紧的原因,她不敢见桂香,不敢见金山。她望着对面小楼顶上的山顶,猜不出槐的小坟墓在哪一颗星的底下。死亡靠她这么近,死亡使她习惯于追忆与内疚,但死亡没有能够提醒她,又一个重大事件正悄悄等着她。

  我也没能知道聚集在老寿星门前吃寿面的陌生人是谁。当初我要是有今天这样的世故眼就好了。他们还能是谁?他们不是上海来的人又能是谁?可我还蒙在鼓里。后来听人说,宋约翰其实早就知道小金宝的下落了,但宋约翰为"做"不"做"掉小金宝一直在犹犹豫豫。他不清楚小金宝到底会不会对老爷把那些事"说出去"。能不做当然最好。但宋约翰对小金宝实在没有把握。这个女人实实在在是一把面团,只要有一只手捏住她,她的样子就随那只手。他清了小金宝的下落,藏在暗处,时刻决定"做"或者"不做"。当然,有一点宋约翰没有料到,老爷真正要等的还不是他姓宋的,老爷要的是姓宋的和他的十八罗汉。老爷设下了一个魂阵,等着拔草除。如果出面的只是姓宋的光杆一个,老爷宁可放一码,再接着布另一个魂阵。

  两边的人都静卧在小镇,或明或暗。他们睁大了眼睛,随红蜻蜓的翅膀在半空闪烁。

  小金宝在社戏那个晚上的大爆发成了小镇人多年以后的回忆内容。我们都没有猜到她会在那样的时刻采取那样的方式。是老寿星的喜丧给人们带来了这场社戏,整个丧葬的高xdx是那台社戏,其实这不是唱社戏的季节,但这样百年不遇的喜丧,季节不季节也就顾不上了。那天的人真多,四乡八邻挤了小镇的那条小河,小河里点了红蜡烛,这是社戏之夜里另一场缤纷绚丽的红蜻蜓。小河两岸所有的木格窗都打开了,人们忘记了死亡的可怕一面。人们忘记了这个世上伤心的桂香和恍惚的小金宝,人们说着闲话,嗑着瓜籽,在社戏的戏台下排开了水乡的小镇之夜。

  社戏在石拱桥上开演时一轮满月刚刚升起。那座石拱桥离小金宝的小阁楼不远。作为百年不遇的喜丧高xdx戏,社戏选择的曲目充了乡村愉。夜是晴朗的星夜,小河边张灯结彩,与乌篷船上的歌笑语融成一片。乌篷船了小河,远处的河面漂河灯,是红蜡烛河灯。这串河灯将伴随老寿星,一直走向天国。

  一对红男绿女从桥的两端走了上来,他们手持两块红色方布,围着桥中央张开胳膊先转了两转,水面响起了一片唿哨。文场武场都吃得很,手里的家伙也就格外有力气。武场敲了一气,男女散开了,女角的一条腿跷到股后头,男角则迈开大弓步。女角的眼睛朝男角那边斜过去,惹事了:女:哥哥你坐船尾,

  男:妹妹你坐船头。

  女:哥哥带阿妹做什么呀?

  男:哥哥带你去采藕。

  女:藕段段像什么?

  男:是妹妹的胳膊妹妹的手。女角一跺脚,把小方布捏在手里,生气了。她把手放在腹部,随着她的跺脚锣鼓笛琴戛然而止。女角在桥中用越剧的方式生大气。男角弯下,讨好地把头从女角的肢间伸过来,女角给了他一巴掌,两人又好了,锣鼓又响起来,一片天喜地,两个人高兴得转来转去。

  台下松了一口气,大家都替那个男角高兴。

  小金宝坐在窗前。她的胳膊支在窗台上,看不见脸。她的背影黑咕隆咚,看不出任何动静。

  台上的男女转了一圈,这一回分开时两个人却换了位置。女角在桥的另一端把目光从胳膊肘的底下送过来,又唱开了:女:哥哥你在山脚。

  男:妹妹你在山

  女:哥哥带阿妹哪里去呀?

  男:采茶山上蝴蝶飘。

  女:蝶花花遍山飞,妹妹是哪一只娇?

  男:哥哥我挑花了眼再也找不到。

  女:哥哥你回回头,哎——

  男:妹妹你栖在哥哥的头发梢。女角这一回动了大怒。她追到男角的背后,鼓起两只拳头用鼓的快节奏砸向了男角的后背。男角被打得转了两圈,张开双臂燕子那样斜着飞了过去。女角跟起脚,亮一亮相,随着男人风一样随了过去。

  水上一片叫好,楼下的阿牛也兴致地喝了两声大彩。

  我走到小金宝的侧面,她没有看戏。她在找。我不知道她要找什么,但我看得出她在一只船一只船地用心找,找什么船,或者说,找什么人。但她显然什么也没有找到。水边的欢笑和她没有关系。她静然肃坐,我感觉到她的身上散发出夏日里特别的凛然寒气。她青黑着脸,对我说:"你下去。"

  楼下亮着一盏红蜡烛。这盏红蜡烛与河里的一片红光相互对应,但显得有点孤寂,南门大开,而北门紧锁着,阿贵和阿牛守着一张小几子,几子上放着两只酒碗和一碗猪头,他们伸长了脖子,张着嘴,一脸眉开眼笑。

  小金宝一下楼就吓了我们一大跳。她非常意外、非常突然地重新换上了那件低红裙,顺着破楼梯一步三摇。小金宝下楼时那支红蜡烛的红光随她的走动极不踏实地晃了两晃。光从小金宝的下巴向上照过去,她的脸看上去有点怪,都不像小金宝了。小金宝的左腿踩下最后一级楼梯。她一脚踩地一脚留在楼梯上。小金宝扶着木质扶手,站在梯口一脸死灰。小金宝充死气的脸上挂着笑,走到阿贵和阿牛面前,说:"两个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拿酒来!"

  阿贵和阿牛相互打量了一眼,阿贵忙立起身,讨好地用上衣下襟擦干净一只海碗,倒下大半碗黄酒。小金宝端起酒,不问好歹就一大口。她歪着嘴咂巴了几下,没开口。

  我望着小金宝。我想我的表情一下子回到了逍遥城。

  阿牛弓着笑着从方凳子上推过猪头。小金宝冲声冲气地说:"拿开,什么脏东西!"小金宝端着大碗说:"我就喝酒。"

  小金宝顺势坐到阿牛大腿上,大声说:"我们来锤剪子包,谁输了,唱——他们唱的什么破玩意!"

  阿牛的身子即刻僵硬了,他的大腿和上身直成了一张太师椅。阿贵借着酒,胆子也大了,咧开大嘴巴伸出了巴掌,他的声音和小金宝的尖叫和在了一起:"锤——剪子——包,锤——剪子——包,锤——剪子——包!"

  小金宝的剪子终于把阿贵的包给剪了。

  小金宝开心地说:"喝,出一个!"

  阿贵输得很开心,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脸上有些难,说:"我不会唱戏。"

  "随你怎么唱,"小金宝说,"让我高兴就行。"

  "我就会学狗叫。"

  "叫!"

  "汪——"

  阿贵看了看河面上的船只与人头,伸长了脖子,憋足了劲,一连叫了十几声。

  "是公狗,"小金宝指着阿贵的额头说,"我都闻出来了,肯定是公狗。"

  阿牛快活得不行了,附和说:"是公狗。"

  阿贵的狗学得真是太像了,河的人没有人料到是一条假狗。他们没有看这边,依然在等待社戏台上的下一出戏。

  小金宝挪到阿贵的大腿上,对阿牛说:"我们来,谁输了谁喝酒。"

  一番"锤剪子包"后,小金宝痛痛快快又赢了阿牛。阿牛没有争辩,很自愿地捧起碗,一口气闷下去小半碗。

  小金宝笑着说:"你真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喝,我和你一起喝。"小金宝双手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她喝的样子极丑极恶,酒从嘴角两边不住地往下漏。"出一个,"小金宝说,"该你出一个了。"

  阿牛说:"我学驴,我学驴叫比他的狗还像!"阿牛站起身,退一步,两只手摁在桌面上,一头驴立即在小镇的喜庆之夜发情了。阿牛最终甩起脑袋,吼了两下,比真驴还像。河里的人有些纷了,他们齐整整地望着这边,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小金宝没看水面,她的兴致正浓,小金宝又灌下一大口,说:"姑唱一段,让你们开开眼。"假正经,假正经,

  做人何必假正经。

  你想说,你就说,

  何必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这时候社戏台上愣头愣脑走上来一个小丫头,小丫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却发现水上的船只开始移向一家石码头了。这个披红戴绿的小丫头手里拿着一条绿绸带,忘了听桥边琴师们的过门,却看见不远处石码头沿口一位身穿红裙的女人离奇古怪的歌唱:假正经,假正经,

  做人何必假正经。

  你要看,你就看,

  何必偷偷摸摸躲个不停。人们看见身穿低红裙的小金宝了,她的大Rx房在红烛光的照耀下抖动出世俗快活的半透明红光。

  台下大声喝彩,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社戏场上能看到另一出大戏。

  我的心慢慢碎了。我拉着一张脸,慢慢走上了小楼。我立在窗口看见所有的船把船头都对准了我们的石码头,我就那么站着,脑子里如同在逍遥城时一样空

  一只碗突然被打碎了。是用力从半空掼下来的那种打碎。我完全没有料到,做出这个惊人举动的恰恰正是小金宝。我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她一定是喝完最后一口之后做出这个大幅度的惊人举动的。她打碎了酒碗之后传出了她的尖声怒骂:

  "狗的,你出来,狗的,你有种你站出来。你知道你杀了谁?你知道你杀了谁?你听见我的话,你站出来,狗的!你有种你给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你的东西有多长,有多!"

  小金宝喝醉的第二天早晨事情全面爆发了。那个早晨我这辈子是忘不掉了。小金宝被人绑走就在这个早晨,那时候太阳还没出来呢。小金宝的边被她吐得到处都是,屋子全是熏人的酒臭。

  那天一大早我就醒来了,我推开窗,大清早凉风习习,有点寒意。东方的云层像痨病鬼的痰迹带了几血丝。小镇还没有醒来。江南水乡出了隐约大概,恬静而又秀美。许多好日子在这隐约的轮廓里整装待发。小镇在我的眼前没有亮透,不真切,可是安安静静的。小镇在我的鼻子底下,乖巧得像光股的婴儿。

  远处有几只公在打鸣,是一种抒情的调子。随后小镇的后山上响起了鞭炮声,每一声鞭炮都被山反弹出回音,有着隔世之感。随后喇叭也吹响了,因为有些距离,被轻风吹弯了,传递过来时,扭着身子,听上去不真切。我知道,老寿星出殡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老寿星大清早的出殡善始却没能善终。两路人马从小山的隐蔽处杀了出来。他们的厮杀搅在送丧的出殡大礼中。他们在送丧的人群中左冲右突,企图讨个吉利的送丧者们扔下了纸幡、花圈和纸钱,他们沿着山坡四处逃散。这一切小金宝当然不知道,她醉得像一摊酱。这一场斗杀没有结果,只在山坡的纸钱中间横下了几具尸首。

  关于这场械斗我知道得极其有限,我记得的只有一点,在太阳出山之前阿牛突然冲到小阁楼上来了,随后冲上来的还有阿贵。他们没有顾得上我,他们极其慌张地把小金宝从上拖了下来,从楼上背到楼下去了。阿牛拉开南门,我注意到布雾气的河面上飘着许多碗,每只碗里都有一只鲜红色的小蜡烛头。我们的石码头上靠了一只小舢板,阿牛把小金宝背上船,随后阿贵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船。我走上船,阿贵拉上船篷,把整个小船全盖严实了。我坐在船中央,透过一道隙看见桂香打开了大门,她为她的儿子戴着孝,她的脸在早晨的淡雾里依旧可见昨的死亡痕迹。

  小船离她远去了,我猜想桂香到死都没能清楚船里那一刻正躺着小金宝,那个给她带来无穷灾难的女人走得如她的来。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

  小舢板从小河口拐了弯后进了大河,我顺着这个拐弯看见了小镇北面的小山,小山上布了花圈与哭丧,它们被踩得一地,东一堆西一堆,呈现出一股比死亡本身还要丧气的不祥。有一只大棺材停在山坡上,还没来得及入土。这时太阳出来了,太阳照亮了那只巨大的棺材,只一闪,棺材和小山小镇就一同离我而去了。

  小舢板行驶到中午时分在大河里遇上了一只大船。这时的小金宝已经醒来了。她趴在小舢板的船舷上,不住地说:"头疼,快停下,我头疼。"阿牛在船尾划桨,没有理她。阿贵则坐在船头,他坐得很肃穆,他的股旁边无缘无由地放着一把小手。我不清他是从哪儿来这个玩意的。小金宝把头伸到水面上,弓起身子大呕了一通,随后就歪在那里哼叽。她无力地掬起水,往自己的嘴里送。小舢板就是在她喝河水之后遇上那只大木船的。

  阿贵站起来对大船挥了几下手,慢慢靠了上去。

  一上大船我就惊呆了,大船的船头站的是铜算盘,大船的后舱里立的却是上海滩虎头帮的老大唐老爷。

  我坚信小金宝一见到老爷酒全醒了。
上一章   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   下一章 ( → )
如果您喜欢免费阅读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请将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最新章节加入收藏,阿苏小说网将在第一时间更新小说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发现没及时更新,请告知,谢谢!毕飞宇所写的《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为转载作品,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最新章节由网友发布。